疾馆是鲜少门庭奚落却让我不感到压抑的地方,说实话,我反倒期盼它一直空下去。无瘟疫,无战乱,城里需要看病的百姓自然少,属实是一件幸事。

    我在心底打好腹稿,示意左右将我搀下车,却见采月十分积极地从马车后的架子上拿下来一物:方方扁扁,带四个轮子。

    “殿下,反正已经赶制出来了,不用白不用,这东西正好使得了。”

    我再度被她气笑了,该怎么说呢?采月虽喜欢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偏偏她是个倔的,掉了链子的破车也要站起身硬蹬。

    有总归比没有方便,起码省了许多走路的过程,我也不多推辞。

    平民百姓或品级不够的小吏是没资格面圣的,见到凤驾也要俯首或背身回避,不得看到公主或娘娘的正脸。

    疾馆除了医生,还有负责捣药的丫鬟小厮,和一些负责体力活的壮年男子。见到我们,本着这条规矩,第一反应便想低头,又意识到我所处的位置正在这个角度,于是很别扭地仰头看天回避。

    “殿下竟然屈尊来此,真是贵客,请随小的们走吧。”一名高个短衣男子上前帮忙,他半抬着下巴的模样十分有意思,数十人抬头看天的壮举害得我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众人向疾馆内走。

    路上,小厮对采月阴差阳错的造物连声说好:“这‘推子’真方便。姑姑不愧是为长公主殿下器重的管事,真是冰雪聪明,比俺们没读过书的糙人强了多少倍。”

    谁能想到,这么个破木片子也有被赏识的一天。

    另一个接话:“这玩意儿好啊,你不知道,我当年入伍那会儿,每次打仗要照顾多少伤员。要是能多来几辆这个,正适合抬瘸腿的兄弟!”

    “也适合抬要埋的兄弟,你瞅它能摞多高……”这位被他的同伴用胳膊肘怼了一下,后知后觉闭上了嘴。

    采月权当没听到,又小声与左右侍女说:“你们就在这边候着。”名曰等候,实则望风,顺便减少不必要的耳目。

    其余人穿过大厅,又经过一道幽长的走廊,这里的空气氤氲着苦涩的药草味,药仿佛渗透在每一道房梁、每一根柱木里,以过于强势的方式浸润着踏入者的肺脾。

    小厮按名牌找到了对应的房间,敲了敲门,得到应答之后,将门推开一半,随后退居远处。

    从有限的视野看去,房间一角的桌案上放着一本长长的书,无数纸页铺排并列,像鱼的鳞片紧密相连。开门带动屋外的空气向室内涌动,书本又像旋风中的花叶被吹得绽开。

    书卷的主人是名好脾气的青年,眼看自己辛苦编写的卷轴被贸然的来客害得纷飞,只抬手轻轻压住,慢条斯理地卷起书,这才温声道:“茯苓,下回再早些通知我。”

    “白大夫,我家公主受伤了,事态紧急,找您来看看。”采月轻轻说了一声,推开了门。

    “殿下?”白天远看到我在推子上闪亮登场的模样,表情很是疑惑。他今日没想到忽有客至,大概想在办公室混完日子回家,头发也随意地用簪子挽起一个发髻。

    白大夫姓白,五兵尚书也姓白。白鹏荣是白天远的老子。白天远是金宜的一名旧相识。

    我还未想好如何解释自己的出现,他又舒展开了眉头,吩咐左右:“治疗需脱鞋袜,长公主尊体不容瞻仰,你们都退下,请采月姑娘留下协助臣。”小厮等人躬了躬身,一起离开了。

    屋内很快变得空旷,甚至静得有点儿沉闷了。

    白天远也不多言多问,凝神看起伤处,感叹道:“公主伤成这样,难度十分大。”

    “是不容易治好吗?”我有点儿慌了。我光想到创造一个紧急情况让自己顺利过来,没想到古代医疗条件这么差,莫非以后要当个坡子了?

    “不,是一般人很难将伤势创造得如此精确。”白天远垂着眼将一根根银针扎进我布满淤血的皮肤,话里有话地问,“许久不见,听闻长公主近日患上癔症,时好时坏,现在是不是好着?”

    他显然明白了,但却不自显聪明,甚至故作糊涂地应和着我的伪装。

    我对他看破不说破的智慧感到很赞许,也分外给面子地答:“现在是好着。”

    他又说:“臣之拙思,猜不出殿下为何来此。”

    我有些尴尬。因为我与白天远名义上应该算是旧相识,但我们确实很久不曾联系了。

    金宜与他是朋友,我不是。我之所以对白天远有些印象,一是因为偶尔听下人说起一名“白太医”;二是逢年过节他必写一篇贺信送到公主府。

    信上内容只是寻常的嘘寒问暖,但因提及一些我一无所知的往事,以免穿帮,我只是敷衍客气过去。

    几年不相走,再见难开口。

    为了尽可能实现目的,我铤而走险利用了一切可能的人情,迂回了一个很大的弯:“和你父亲有关的事情。”

    不出所料,他放下了手中正在整理的纱布,上下眼睫短促地合了一刹:“殿下与臣是旧相识了,自然该知道臣早与家父之从前闹得不大愉快。”

    “闹得不大愉快”,指及冠当日白鹏荣就把儿子赶了出去。

    在北齐人的观念里,医生还是一种不太入流的职务,白家满门忠烈。到白天远一辈,他的哥哥伤了腿退役,父亲在朝中最需有人帮衬,他却疯了魔似的当太医,入疾馆,自然为家中不齿。

    不过眼下我所设计的棋,全是绕着“疯”字落的子,想像个正常人那样出府走动很难,不可能贸然与五兵尚书碰面,白天远就成了最合适的传话人。

    “我知道你与令尊关系不大和睦,但秋山公子与你母亲毕竟也住在邺城之中。他们若受了牵连,你在朝中人微言轻,素不喜党派结盟,仅凭一个人,怎么可能庇佑母兄?”

    白天远平淡无波的脸终于有所动容,温声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恳请殿下先相告一二。”

    我正色注视他:“想必你也看在眼中,新帝登基前后受过颇多阻碍,段家特命东察事厂彻查朝中上下人心,本宫的线人打听到一些消息,东厂的人打算查到尚书大人头上了。我可以帮他。”

    其实没有这回事。我是现编的,但我之所以这样说,绝非信口胡诌,而是有把握将这件事变成现实。

    我创造了一个危险,又放出一个利益,纵使白天远心思细腻,终归是难以怀疑能力范围之外的因素。他沉思了少许,最终落入了这场精美的圈套:“长公主希望臣能做些什么?”

    “你什么都不需做,只要尽快将这个消息传达给尚书大人,然后告诉他暂缓娄参军启程。”我说着将事先准备好的密奏递给他,语气放慢了一些,“我还需要你统一口径,本宫每隔数日必须复查腿伤,你定期来找我即可。”

    “好……其实如果殿下不说这些,臣本来也该再过几日检查一下殿下的伤势。”

    白天远在治病这方面的确有种很强的职业信念感,即便我刚刚对他透露了如此庞大的密谋,却仍是云淡风轻,听之便罢,继续研究该怎么把我分筋错骨的腿复原。

    隔着一层纱布,我的脚腕被他掰得咯咯作响,皮肤也被粗糙的布料摩擦得有些刺痛,直到猛地一下,像凌汛的河忽然冲破了阻塞的冰面,骨骼似乎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我即刻在采月的搀扶下硬是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说实话,一开始真有点儿痛大发了,但在我反复走动的脱敏干预之下,疼痛渐渐被酸麻和心烦替代。

    我满意地停下,又喊乔何进来:“你随我去下一个地方。”

    一面与白天远嘱咐:“白大人记住,若有外人问起,本宫现在一直与你待在一起,直到申时三刻,我会让公主府的侍从与马车自行离开,我是那时才走的。”

    白医生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医治的病人这样不惜命,眼神很是震撼地闪动了一下,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说些什么。

    我在内室换了一身医馆仆役穿的衣服,带了药盒与乔何,装作是协同他为公主府采买药品的丫鬟一起从疾馆侧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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