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一个学识尚可的现代人,在乱世名如一草芥,辗转求生难,偶然遇到比你富裕得多的同类,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那时的我能够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他会认亲。”

    “显而易见。”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我,嘴角挂满苦笑,“不过现在让我再来一遍,我会跑。当然,不再往邺城跑。原本听说北齐自清明教之变以后,‘异人’几乎绝迹,我还真信了,没想到是有漏网之鱼藏得更好……而且,还位高权重。”

    我再迟钝也听得明白,“漏网之鱼”是指鄙人。但拿不准这算是夸赞还是批评,再加上他提及名词太过陌生,只好逐一问起:“异人是什么意思?”

    “是你,也是我。”他的指尖来回在空中点了点我与他,“所有来自未来的人都这样统称,不知道为什么。”

    既然只是穿越者的代名词,我想不通为什么,他谈及“异人”时展露出一种似有若无的畏惧。

    他推了下眼镜,因回忆起往事,表情有些凝重,“你猜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我很快明白过来:“其他的异人……他们想杀你?”

    “杀?”他像是听到极为天真的话,好笑地纠正我,“不会,他们想我活着,只不过是在此基础上囚禁了我。严格来说,他们在圈养我。我们都被美好的小说影视给骗了,真相是挫骨扬灰的坟场。”

    我琢磨出他话里的隐射,咽了一口口水。

    “太阳底下无新事,我想自有穿越这回事起,我的经历就不是什么个例。”心自在抬手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这些是无处不在避无可避的,你知道的,人性嘛。”

    他说罢又顺手合上了我微张的嘴,我感到下牙与上齿碰撞发出细小的“叩”声。

    “不会吧?你与世隔绝得像一座新岛。”他连连咋舌,难以置信地问,“你难道从来没想过,以你当前的能力,有朝一日发现了一个具备科技素养的人,该如何处理吗?”

    “我从未想过还会有这种事。”

    微风中轻轻晃动的床帏此时飘起盖住了我的额头,我捉住一角将他拽下来,看着手在半透明的纱之后显露出影子。

    我完好的手,以及心自在的手。他攥着纱帘的另一角,手背青线纵横,血管盘结在皮肤之下。

    心自在将纱丢开,这个动作仿佛耗尽了他的力气,故而他歇了片刻,说:“那我告诉你,多数人会做两种打算。”

    “一,杀鸡取卵、竭泽而渔,把能问到的现代知识都套取到手,然后把人杀掉作罢,反正聪明的人只需要你有一个便足够了;

    “二,可持续性地榨取他所知所学。这种行迹被称之为‘养人智’,需要家底更丰厚些才行。”

    心自在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在谈论别人的故事:“当然,也有像我这样不走运的,碰到人间活阎王,大力发展‘可持续性地竭泽而渔’。”

    “这是擂神教的教印,你可能没听过。那就是一群杂碎,专门骗穿越者入教做人智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那时年轻,看到自称圣女的白衣姑娘就当成好人。他们专骗人去写化学公式,写到想不出来就杀,或者去一线做实验,吸毒气。”

    他用指尖在心口的放射状疤痕和凹陷的肌肉上打转。

    “这一道是会稽的山匪砍的。他倒是土生土长的南梁人,世道乱,就出来做了匪徒。”

    “也怪我运气不好,投身江左一道士,乱世之中命如草芥,普通人就是这样,被各方抓来扔去的。”

    “这一片伤口是烙铁印,没见过吧?它们来自南梁一个司徒。”

    说起那个人,心自在脸上浮现出不加掩饰的嫌憎。

    “他看似官至司徒,其实就是个文盲,奏折、著述全是我写的,我若就要上刑上拷。后来他胆子肥了,非看上哪个王爷的女人,那王爷运气好当了皇帝,他被杀了,呵呵……”

    ……

    短短的十数分钟,我见识到了一年来所未能领略的另一种险恶,阳春三月却感到一阵寒意渗得头皮发麻。

    心自在是一本破败而厚重的书,伤痕是他的斑斑墨迹。

    他毫不吝啬地剖开他的过去,说得累了,也不再矜持,抱膝坐在床榻边,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稍作休息,又像分享至宝系数起搜集到的消息。

    “别看我前半生不长,也结识过不少共患难的。据说清明神教的据点在这里,我就来了,试着投诚。”

    他猛地想到什么,一拍脑门:“哎呀,对了。都有你了,我还去什么清明教?”

    心自在朝我笑了下,与他初见时的轻蔑嘲弄、相谈时的苦笑全然不同,明媚而热烈,脸颊两侧在肌肉的牵动下弯出两道浅浅的泪窝。

    “小公主,你考虑聘我吗?我精通理化,上辈子还是货真价实的医生哦。”

    我既惊怜于他的磨难,又佩服他的直率与聪慧。

    但时至今日,我去意已决,只能坦诚相告:“我的生活看似安逸风光,大概不会持续多久了。很快就会离开邺城,去一个偏远的地方。”

    “别啊!”他闻言急得直接叫了起来,“天下异人千八百,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正常人,而且还大富大贵,你别抛下我啊!”

    心自在扶住我的肩头,神情恳切。我被他拽得晃了下脑袋,他也因为剧烈的拉扯,身体感到吃不消,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唇上最后一丝的血色也被抽走,只剩一片苍白。

    他居然将自己视作与我相同的立场,我感到好笑之余又有点儿感动。迷路的灵魂在历史长河里辗转至此,第一次碰见了同乡的旅人。

    只是对面这旅人倒霉得有点儿过了头。

    “你……”

    我怕他说话声音再大一点儿就把自己累死,赶紧转移话题:“哎,你提到‘清明教’是什么意思?”

    “清明神教。想来你不知道——你应该也发现了吧,自我们之前,再早几百年,可能就有人来过古代。可为什么历史在大体上却还没有如脱缰的野马一发而不可收拾呢?”

    有心自在这个小百科知无不言,我对这个组织有了初步的印象。

    清明教之来由,与其名字相似的“清明节”没有半毛钱关系,而是教派箴言“海晏河清,天下正明”的缩略。他们大概可以概括为一个由穿越者汇聚而成的联盟,宗教只是一个假托的说词。

    多数穿越者在乱世中面临着极大的生存考验,像我这样生来便是皇室的幸运儿是极小概率的例子,如心自在那般被有权势的同类掳走压榨智力成果的可怜虫比比皆是。

    心自在说:“难免有些偏激的阵营,大行残暴之事。清明教是恪守历史规律比较坚决的一方,专门政治此类事件。”

    我心领神会:“明白,□□和□□。”

    他又告诉我。北齐,或者说前朝东魏,曾经发生过一场巨大事变,其他穿越者组织称之为“清明动乱”。

    十一年前,东魏一名执政的谋士,借着对历史节点的熟悉,妄图灭东魏皇帝登基,并得了一众穿越□□鼎力相助。

    心自在谈起此事,不由得摇头:“那时我还在擂神教受苦受罪,听说过三言两语,只是听说啊,清明教前去平叛。两方人员加起来死了四千余人,多可怕。你们城内再算上外郭,有没有几万人?”

    四千余性命,将近十分之一的人口了。

    一方选择了人之皆有的权利欲望,一方坚持让历史维持原貌,似乎谁都无可厚非。但是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才终于得以让高欢乱权,高洋称帝。

    值得吗?

    我摸了摸脖子:“这清明教听上去也不像善茬,动不动就肃清这个,整治那个。依我看,还是相安无事为好。”

    心自在劝我安心:“清明教属于比较自觉遵守秩序的一类人,雷霆手段不假,但相应的,他们对于保守的穿越者很宽容。只要不出乱子,就不动杀机,这些年里已经很安分了。”

    “你说得对,不过我还是觉得危险。”我的生机一片大好,不必多惹麻烦。

    既然普天之下还可能藏着许多见不得光的阴糟,云中之行有一个熟悉外界的人陪同是件好事。考虑到这一点,我答应了留他暂做门人。

章节目录

人家的夫君从来都以美貌著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止余纯尺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止余纯尺并收藏人家的夫君从来都以美貌著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