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

    空气中清脆的爆破声有规律地传来,像是枣树的木枝折断,果实散落一地,或是盛满水的瓦罐碎裂在坚硬的大理石地,奇特而多层,很难不让人注意到。

    可惜我们来得太晚,站在最外围,只能看到前面熙熙攘攘的人,凭借腿的数量依稀推测出邺城人民对于看热闹十分热衷。

    采月疑惑地掂着脚遥遥张望:“发生了什么事啊?”

    “有人用鞭子打人。”我连头都未抬一下。

    这下,另外几人纷纷侧目、垂首面向我。

    “小姐怎么知道?”

    我想,这我熟啊,两年前常看高湛倾情出演。但好歹家人一场,我很留情面地未做解释。

    姬九卿侧目慢慢转向我:“的确是鞭声。殿下的耳朵还真灵巧。”

    正说着,一名着蓝色衣衫的太监迈着小碎步从店铺门阶一路走下来,朝姬九卿作了一揖:“原来姬公公就在这儿,奴才正将找您。”

    “那边出了什么事?”

    “启禀公公。原不是什么大事,常山王家一小妾死了,诸多宾客前去城外寺庙悼唁,正午门早已肃清了街道,却不想还有人闯进来喊冤冲撞了贵人的车辆。”

    听到这里,我刻意问:“姬公公,这事我管不管得?”

    言语含混,但他刚好能够明白我是指什么。

    姬九卿颔首:“当事的是大司马家的二公子。”

    我记得段少嬴有两名弟弟,二公子是正房的亲生子。北齐世族之内,嫡庶虽有分别,却不足以定人生死,故而仍有段摄能抵庶长子之丑闻身居丞相。何况各族之间虎视眈眈,作互相吞并之势,往往为共御外患,同氏族的家庭大体维持着和睦的表象。

    就像是枪杆上的黄金链摆饰,刽子手的檀木假肢。他们是一体的,他也无关紧要。

    我心下一动,翻下推车,走向人群深处,一是看热闹,二是觉得临走前不妨找找段家的茬。自从不打算在邺城继续混下去,我对人际关系看得很开。

    “东察事厂办案。”姬九卿拿出令牌,人群泄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他很快追上我,“殿下不要胡闹。”

    “放肆,注意你的身份。”我很佩服他怎么能用最客气的语气,说出最强硬的话,啐道:“此事本宫决意插手,就不容置喙。”

    “殿下还受伤,咱扶着您。”我并不客气,接下来顺风顺水地随他走到围观内圈。

    一路上有规律的鞭声像在为我一瘸一拐的步伐伴奏。直到靠近前排,声音渐渐歇了,一名男子以极为戏谑的语调慢慢地说:“我们一向赏罚分明,你不远路程前来陈情,也算功劳一件。该作何赏赐?”

    另一人语:“那便赏他黄金汤吧。”

    一阵衣物摩挲之后,淅淅沥沥的流水清晰可闻。

    我与姬九卿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怀着几分类似的恶寒。拨开人屏,场面和想象中差不多,段家侍从从两边开道,正中先后几驾车舆鱼贯而行,皆华盖绣顶,左右有八名侍女伴驾。

    这本该是极为威严的仪仗,然而一人像比利时小男孩那般站在车轩撒尿的样子,让画面多了几分离奇的可笑。

    有时候挺佩服古人的精神状态的。

    那人背对着我,看不清面容,水柱渐渐小了,他抖了抖身子,又将腰带一甩,重新穿戴好衣裳。每一个动作都故意做得大开大合,幅度泰然:“官家出行,避让车队本是天经地义。何况,段公子已预先告知街坊提前预备,正是人中君子。”

    可能是风俗不同,我以为人中君子大半天在街上遛鸟玩儿。忍俊不禁之余,想同姬九卿揶揄几句,未曾想,道路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跪下。

    “段公子实乃人中君子也。”

    千百余人异口同声,整齐高呼的场面颇为震撼。更令我不能平复的是现在的场面。

    我的视线扫过街道低伏的脊梁,心情愈发复杂,他们穿着青与灰掺杂的衣服,像各种不同种类的虾的外壳。

    目睹了与自己同样的人挨鞭笞打骂,没有任何不甘,愤恨,甚至同情,这些人竟然只是来旁观的。甚至,反倒要帮着施暴者洗脱虐行,挑拣受苦难人的瑕疵。

    乏味。我顿时感到十分恶心,口中淡得发麻。姬九卿非要添火:“殿下不打算说点儿什么?”

    我闭口不言,很同情地注视着被同类割让的妇人。她很年迈,或者说我总有种错觉,好像上了年纪的人,第一眼看上去全都那么老,又老得差不多,长着像是木刻一般的脸谱。

    老妇人一转不转看着面前地上一洼污水,有些溅在了她五色杂布拼缝的衣上。

    又有人抬手扬起鞭子,近处破空声响得脸颊也感到颤动。

    乔何迟迟赶来,从另一侧人群中涌上前,及时抬手,接住了下一鞭,皮革在他青铜包边的护腕上留下一道印痕。

    动手的人沉默了少许,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迟迟问:“何人在拦段公子的车架?”

    我一字一句地纠正他:“不是段公子,是段二公子,次子。”

    轻描淡写的话最能戳人肺管子。古人分外看重名声,像段家老爷这般,未立正妻而有庶长子是莫大的丑闻。

    这话果真击破了对方心底某些脆弱的防线,队首车旁伴驾的车上,猛地走下来一名山羊胡老翁,狠狠喝了一声。

    山羊胡似乎是段家管家或是亲近的笔吏,年逾花甲,皱纹横斜,皮肤上泛着褐色的斑点,右手指节带有常年握毛笔留下的茧和形变,头发花白交织。与那挨打的妇人老得别无二致。

    丞相府与段府是两回事。我从未去过段府祖宅,分不清段摄本家这些人,同样地,他们也没机会见到我。

    幸好他没见过我。因为我忽然也不太想被认出来了。的确,若以公主的身份出面,一定能很轻易为老妇解围。不过这只是以更强大的权势压制了另一个暴权。

    邺城没有王法,皇家的心情就是王法,这是隐含在大齐令法之下的一条铁律。我受了齐国的俸养,齐国的爪牙又摘取更多脂膏填入供奉的祭坛。倘若今日金宜长公主真的行了一件好事,那么被剥皮吞骨的人恐还要对此感恩戴德。

    可我与段扬分明共构了某种同谋。这种正义我不忍执行。

    趁着管家缓步上前的功夫,我快速与姬九卿低语:“小九子,你想不想演一出好戏?”

    他说:“不想。”

    我说:“不许。”

    “……那公主打算怎么编排?”

    我一指人堆中间的铺子:“你看那边的瓜摊,先拉上乔何,一会儿率先将摊子掀了。”

    姬九卿挑眉:“掀他做什么?”

    “造反。”

    “造谁的反?”

    “我的。”

    姬九卿转身走了,我说:“记得来救我。”

    再回头,山羊胡已走到近前,不露声色地打量我,他的眼角细纹微微向内收束,神情愈发深遂,像是在考虑事态轻重:“试问何人在拦段公子的车架?”

    我诚恳地说:“你认不出我,让你们公子来。”

    谁曾想这话在他嘴里竟像一种挑衅,他很是轻微地发出了一个“嘁”声,捋了捋嘴上两片薄薄的胡须:“老奴大抵猜得到姑娘出言所为何事。只是许多事情不能只见结果,还请姑娘听得先前因由,再做定论。”

    山羊胡又将小太监所述大致重复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出入。

    百姓分不清官老爷们的帽子有何不同,然而擅长下跪,并将下跪看作一种真理。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情,便想屈膝求人,所求之人不知为何震怒,便再屈膝求饶。

    山羊胡讲罢,将身子躬得更加佝偻,态度却与表现截然不同地强硬:“老朽身子不大硬朗,可站不了许久,姑娘既然已知悉了,何不让个方便,老朽还要侍候几位公子出城。”

    “就你身体差是吧?”我冷笑了一声,又语锋一转,“老伯,我以为你说得很有道理,于情于理段家公子都没有过失,这些人的确该教训。”

    他蹙了下眉,不过还是说:“正是。”

    我笑得更开朗:“老先生年事已高,不适宜做责罚的粗活,不如让我替老先生动手,以表方才不知事态的歉意。”

    接着,老管家诧异地眼睁睁看我以迅雷掩耳之势接过他手里的皮鞭,手起鞭落,对着下跪的人群结结实实来了两下。

    解决不了矛盾,就平等地激化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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