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后方的马车里,段扬终于对外面的吵闹有所动容,可当他探出头,真真切切看清我的面容之后,恼怒或惊愕纷纷憋了回去,抿着嘴像含了一口苍蝇。

    我又一勾手腕,对四下众人雨露均沾地扔去鞭子。这几下动作,震得虎口微微发麻。没想到打人居然是个体力活。

    我很快就累了,决定偷些懒,以氛围烘托为主,暴力挑衅为辅,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说:“今日的事,你们都看清楚了,记明白了——段家段扬公子的车,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冲撞。”

    我抬手一指老妇人,“教训她一人,是因为她不懂规矩。”又一挥指向人群,“教训你们,是让诸位长长记性,未免以后再多些逾越礼数的!”

    登高望远,我边说边站上马车,刻意停顿了少许,既是喘口气,也顺便观察人群的变化。

    人头攒动的闹市角落,几名肉摊的青年,赤膊抱手站在一块儿,他们本是来凑个热闹,见事态发展至此,已开始交头接耳。

    我朗声盖过下面细碎的低语:“都记住了,在邺城,只要段家想,一条街都得姓段!”

    “恼了段扬公子的心情,莫说是打你们,就算是路上来条狗,都得挨两鞭子!”

    下面仿佛破了口的罐子,过得越久,嘈杂就从裂开的缝隙中漏出更多。

    时机成熟,我指名道姓、一字一句地问:“这桩事情办得,段扬公子可算满意?”

    段扬的面色早就变得黑漆漆,沉甸甸。他长得不似长兄那般俊逸,面形方正,五官充其量算俱全,本就死板得毫无值得描述之处,此刻更是令人觉得,脖子装枚铁秤砣也好过装这张脸。

    没办法。段二公子,我本来都打算放过你了,非要招我。喜欢欺贫压弱是吧?那我就遂你心愿。

    又过了少许死寂的沉默,我曼声道:“看来公子觉得还不足够泄!”

    一条黑色的虚影向众人扫去,这一下我用尽了力气,眼角余光瞥见乔何已站在了设想的位置,便以口型快速说:“现在。”

    一把长木板凳比预计的混乱先一步飞来,砸在马车侧面,碎裂成两半。有人暴喝:“官逼民反,反则反矣!”随即应声成片。

    “杀了这群鲜卑的狗!”

    密集的人如凌汛潮水一般地涌了上来,我反手将鞭子塞到山羊胡管家手里,一连几步助跑,跳到了人潮之后。

    起先还遇到几个打急了眼的人,他们漫无目的在半空挥动的胳膊,害我结结实实挨了两拳。我赶紧朝身后一指:“往哪儿追,他们要跑了!”

    人们立刻一窝蜂地涌上去,怀着满腔的恨意,却不知道要恨谁。他们连我的脸都没认出来,只向着心中幻想的憎恶之人出击,仿佛此生的一切苦难、世间的一切不公,都可以借此找到答案。

    没想到策动比想象中更容易,天下苦帝王将相已久。我暗自想着,缓慢地逆向前行,摸索到一处酒肆的桅杆傍身。

    渐渐地,漩涡中心传来惨叫声,官家的护卫举着银晃晃的兵器,太阳底下发出锃亮的光芒,像是剧场的提示灯。兵刃顶端挂着认不出的组织或碎肉。

    我抱着桅杆等了片刻,姬九卿从人迹阑珊处好整以暇地走了过来,失笑道:“公主真是孝顺,连自家的基业也要挖一挖。”

    因为与北齐没什么感情,我从不觉得自己真的是什么公主,更谈不上自觉维护这个国家的尊卑。我松开桅杆,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百姓报怨,与我何干。”

    姬九卿摇了摇头,一面走一面说:“自北齐立国,连带着算上前朝东魏这许多年,未曾有谁策动过这样大的事,刁民袭官,还是在京中。公主就不怕有什么后果?”

    后果?我歪着头很仔细地想象了一番。

    反正皇帝轮流做,北齐也不过是这个动荡纷纭时代的短暂剪影,别说官府挨一顿普通的打,哪怕邺城人民真有胆色效法十月革命,来一出攻占乾坤宫,我也只会觉得精彩纷呈。

    可惜有清明教在,他们会想办法维护历史的。

    “谁供我出来?你吗?段扬自己可说不清。何况以北齐的气数,还不足以被这点儿小波浪掀翻。”我见姬九卿一脸郁郁不苟同的神色,不知是出于无法言说的恶意,还是某种伪装成进攻的自尊,故意问他,“对了,你们察事厂不是专管城内的风气吗?现在这种情况,你怎么不出面平定一下啊。”

    姬九卿翻了个白眼:“你猜东察事厂每月给我几钱饷银?咱家长得像什么很贱的人吗?上赶着做这份辛苦差事。”他瞥了一眼远处的狼藉,旋身向另一头巷子走去,示意我跟上来。

    “那你也没什么立场指责我嘛。”我从侧后方看着那条白净的下颚令人嫉妒的弧线,又细品他的话,有点儿好笑。

    因为之前的骚乱,我们与公主府其他人走散了,不过乔何一定有办法脱身,采月又离乱子很远,大概都不会出什么事。我终于想起他见面时好像有事找我来着,便问他我们去哪儿。

    他说,祠部。

    我沉默了会儿,主要是想不起来祠部是什么部门。姬九卿就像能猜到我的心事,转过头解释,北周使臣来与皇帝商谈议和,上月齐国使臣出访,由他们朝廷清吏司接待,宇文护赠献美人四名。今日的局面算是我们回礼。

    回礼就回,带我去做什么?我笑不出来了,心里咯噔一下:该不会要把我当人情随出去吧?

    姬九卿也不作解释,就任凭我提心吊胆地胡思乱想。到了宫外的祠部衙门,他拉着我从一处侧门入内,又弯弯绕绕走了很久,来到一间会客室模样的房间。

    “看来他们更迟。等一会儿吧。”姬九卿搬了一把小杌子给我。

    我心里更害怕了,极力地搜刮贫瘠的历史知识,回忆历史上有没有一名北齐公主被送去北周和亲。

    见我满脸悲愤,慷慨就义般的表情,冷冷道:“公主别多心,陛下若真是有用得到公主的地方,只怕轮不着咱家这分量的人请你。”

    许是我一向听他温言软语惯了,忽而被这样口蜜腹剑暗暗刺一下,不由心头一紧,后颈一凉,鼻子一酸。感官太丰富密集,一时间分不清害怕、紧张和委屈到底哪个占上风。

    我闷闷地坐在那里扣着手指。姬九卿看了我半晌,冷不防笑了一下,问我这是什么意思,该难过的是他才对。

    他叹了口气,眼里慢慢浸出莹莹的光泽:“公主好狠的心,一面假意与咱相好,一面又怀着心思处处猜疑。咱家何德何能让公主身边最亲信的护卫彻查一番。现在殿下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如直说,莫要借着温情对付我。”

    我心虚地移开目光,抿了下嘴,似乎下意识间想以此拖延开口的时间,很快便意识到这是徒劳的,悻悻然地闭上了眼。

    “那日从元府出来,有人跟我的车,你知道我的行程,我不得不小心。他们大概是想要我性命。”我深吸了一口气,“当然,也可能是打算留活口的。那样更糟。”

    姬九卿没立即说什么,从始至终只上下端详我,忽而将我的手拉起来,目露痛惜之色:“公主手臂的伤也是那时候留下的?疼不疼?”

    被他这样瞧着,我愣了一下神,本来不觉得有什么,慢慢地脸颊忽然有些冰凉。直到他伸手抹我的眼角,才发现自己哭了。

    我有些无奈,一把打开他,又说:“你知道吗,我突然反悔了,不想和你纠缠,这权势好像也不是非争不可。要不,你我之盟就这样散了吧。”

    他看着自己的手,不言语。我没等到回答,正想起身,他一下按住了我:“你不准走!”

    力气大得我几乎是跌回座上的。

    尾椎骨被震得生疼,我本来也窝着火,现在终于撑不住了,几近失控地搡他:“你到底做什么?生的哪门子邪气,是,我是让乔何查过你的动向,你根本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甩脸色。你以为自己算什么……”

    我越说越小声,音量渐息,他的眼睛像空荡的玻璃器皿,一点点盛装走我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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