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疼宇文薇只在转瞬之间,剩下的长久而沉闷的心情,主要是思索自己该怎么办。通过目前的经历推测,无论整个祠部密道是何人授意、最初为何建成这样,在布局上它与这里的建筑呈盘根错节之势。仅凭我初来乍到对地形的熟悉程度,原路返回的风险有点儿大。这里还算运气好,有一张挂画遮挡,没准儿下一个出口直接撞在皇帝脸上。

    姬九卿真是好样的,这种危险如披荆入火的地方,他就放心把我一个人留下。

    更让我坚定不能再轻易活动的原因是,走廊外面传来了混乱的脚步,有侍卫急促喊道:“漏了一个!北周刺客要跑了,快追!”

    屋内,段少嬴与宇文薇两个人隔空对视了一会儿,气氛中弥漫着一种预判的审问与一种无知的愚蠢。宇文薇讷讷地维持着跌坐的姿势在原地发呆,难以置信一般地回味着“北周刺客”四个音节,待她终于理解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之后,脸色苍白得如水漂洗过的桑丝纱。

    段少嬴推门出去,对两边侍卫说:“看住这女人。我去看看东厂那边如何做事的!”又径自循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连看也未多看她一眼。

    有机会了。

    我趁着门外两名侍卫转身的功夫,快速观察了室内的布局,接着一鼓作气蛄蛹出了暗格。

    “唔!”宇文薇先是被从天而降、以手倒立着地的奇行种巨人吓了一跳,又眼睁睁看着这个比她足足高了一头的女人反手捂住她的嘴,转身躲在了置物架后面。

    是的,我落地之后才发现,这丫头居然比我想象中矮小得多,垂眼便能看见她发质茂密的头顶,心里有点儿无奈。自己刚才想好了一个绝妙的双赢计划,可按照现在的情况来说,一会儿演绎起来恐怕会十分违和。

    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都走到这儿了,再当着宇文薇的面说一句“byebye”挥手爬进墙后好像也不太现实。我尽可能温和地笑了一下:“你叫宇文薇是吧?我刚才听到了,你别怕……算了,说了你也不会真的不怕。总之你别抖得太厉害,先听我说,被他们发现了,你就真的跑不了了,没准儿还得以连坐之罪死在这个地方。”

    宇文薇由周入齐,只为了见到念念不忘的“落月公子”,从行迹来看好歹也是有几分胆识的。果然没让我太失望,她很快就理解了当前的局面,呼吸慢慢地冷静了下来,我松开手,她也没多问什么,只是睁着青白分明的大眼安静等着下文。

    “看你的反应,应该也不知道身边朝夕相伴的使节居然是刺客吧?”

    宇文薇凝眉摇头。

    我看了一眼裱着宣纸的气窗,两名侍卫背身在外面聊起了天,便松开了揪着她的手,提议道:“一会儿你押着我出去,我是你的人质,明白了吗?”

    宇文薇沉默地瞧着我,宽而深的双眼皮深深藏入眼窝之内,千言万语都涵盖在了片刻的视线交汇之中:“你是谁?”

    我没回答她,只是说:“如果估计得没错,我是能保证你活下去的人。”其实我撒了谎,我的性命未必有那么重要,如果段摄狠得下心,很有可能报着牺牲我一人也要将北周的郡主扣下,这一点我对不起宇文薇。只是在那一刻,出于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心情,我很想试探一下段摄的底细,至少看看他……说过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

    我笑着将发间的簪子递到她手中,将她纤细的指节缓缓合上,像毒蛇引诱迷途的人。

    不知是感受到银簪的冰凉,还是预见到某种不幸的结局,宇文薇颤抖了一下,将手中利器的推还给我,不出所料地回绝:“不……不行。我即便死罪难免,押着你出去,不也是找死吗?”

    “看得出来你不想找死。可是,就算你在行刺一事上真的无辜,你一无所知、扮乖作巧,又真的有用吗?充其量被扣押在齐国苟活,到时候他们会怎么对你?用你和北周谈判?即便宇文护顾念兄妹情深,北周舍得割让利益赎回你,又要让到哪一步合适呢?”

    她的眼睛黯了一黯。我发觉自己比以前更能狠得下心了,此刻未纠结多久,便能够面无表情地撩起外裙,从绑在衬裤内侧的布袋里抽出一把三寸余的短匕。近来的许多遭遇让我分外没有安全感,特别是从伤了胳膊以后,我开始随身带着武器。

    “别轻举妄动,簪子的利度不够,而它是开过刃的。”我将刀抵在她肋骨上,又拽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脖颈间,“宇文郡主,请您就这样带我出去吧。”

    “你胁迫我,就为了做我的人质?”宇文薇难以置信,然而却不敢动弹。通过她这样一描述,我忽然觉得,当前场面是极为有趣的黑色幽默,只可惜不能与任何人分享。宇文薇显然是不解也没心情理解我的。

    我努力杀死自己的良心,不由分说地下达最后的宣判:“郡主,同为女人,和你分享一件近来的体悟,那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放弃攻击性。攻击意味着主动,就像现在,你有的选吗?”

    其实进攻不仅仅关乎主动,一旦摆好心阵,它可以带给人背水一战的勇气,以小博大的动力。说到底,我的武器也并不那么厉害,最多在她身上留一个很小的血窟窿,根本不可能扎穿肋骨隔膜,甚至一开始我还担心她发狠反扑,挨下一道小伤亦可置我于死地。但是现在看来,宇文薇已经下意识将自己放在了“纯良”的位置,同伴的叛乱就已让她吓破了胆子,她不敢再反抗了。

    我很庆幸,同时也很失望。她敢冒死追寻爱情,却不敢活命。不过她临危的怯意倒也算便宜了我。

    “都不准动……不然我杀了她。”宇文薇颤抖地说着,踹开木门,迎接着两侧侍卫惊讶的目光一步步朝外面走去。

    我瓮声指引她:“去你心上人那儿。他们刚才会客的宴会,你应该知道怎么走吧?”

    宇文薇与我一并转进了一处室内长廊,两侧都是禁闭的木门,偶尔有站岗的侍卫队伍见到我们,有人想上前阻拦,立即被认出了我的领事拦住。每当一道锐利的视线从宿卫主领眼中向宇文薇看来,她的手就变得更无力几分。

    我怕她腿软瘫在半路还得让我背着就可笑了,只好鼓励她:“薇薇,一看就很少绑架人吧?干这一行就讲究一个稳字,别怕,他们不敢让我受伤的。你就好好想想刚才怎么跟段摄唱曲儿的!拿出那种精神来好吗?”

    宇文薇薄唇颤得更加厉害,我忽而觉得她不大像是害怕,而是被气的,遂不再说话刺激她。

    终于到了长廊尽头,木门被人推向两侧大敞着,能够一直望到窗户尽头,是刚才宴请使臣的房间。四扇窗户都垂挂着素白的帷幔,本是起遮阴的作用,然而这份尽地主之谊的悉心礼节此刻却像在为两列死者送葬。

    刺客尽数殁了,段摄颀身而立,攥着带血的弯刀。东厂的宦官垂首站在角落,其中一人衣襟绣着百兽纹饰,料想是姬九卿那名精明的义父。我还从未见过姬如海,多瞥了一眼,面颊搽了粉的中年人,皮肤本就很白,此刻更是光洁。

    人群中并未见到姬九卿。

    当啷。

    段摄扔下刀,金属沉钝地敲击在木质地面,他感受到身后有人,缓缓地转过身,垂眸时丹凤眼变得狭长,带着倦怠与不屑看过来,又在下一秒猛地睁开,几欲将长廊两侧的烛光都收入瞳孔之中似的。

    “扶摇。”他喊了一声,又后知后觉看向我身后的人,面色愈发阴沉,“你们什么时候抓了她?就为了我不成?”

    我怕再多说一秒都要露馅,连忙用生平最好的演技惊慌失措道:“段摄!我知道对你来说,我一条命兴许不算什么,但你审时度势,这群人……是北周来的?本宫身为高齐皇室,若是死于周人之手,情节就严重了!到时候,该有多少番王借此大做文章,率兵伐周事小,如今新皇初定,基业不稳,兵力分散其患无穷!”

    我还是没能沉得住气,替宇文薇多做了一步辩护。思前想后,我信不过段摄那几分不知真假的情意,若是他真的一上头来个俄式救援,不顾我的安危无所谓,把宇文薇突突死就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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