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北齐这年岁,江南水患渐急,商路水道不通,不算是太平时节。然而荒年萧瑟的风也吹不进苎丝巷,王公子孙歌舞照旧,流行的玩乐事物从人到蛐蛐儿变个不停,光景换了一茬又一茬。

    挂绿知道,姬九卿一向不跟时兴的风气。一来府上虽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富贵门户,但毕竟身份职务特殊,不好参附这些社交闲趣;二来则是主子在宫中认的义父素喜低调,又接触不得宠物。

    姬九卿养了一只猫儿,尚且只得关在后院里自娱自乐。

    专门伺候猫儿梳毛的小厮,年级十五六岁,但赖于在大户人家做事久了,也有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能做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最是清楚在公公们的私宅做事是什么处境,宫里的奴才出了宫就成了主子,于是仿佛要将宫内磕过的头、陪过的笑,一股脑都变成板子让下人挨,受过的苦全数要让下人也受一遍。

    宦官变着法地折磨家奴已不是新鲜事,自家少主子却大为不同,小厮入府以来从未见过他发火,只是脾气实在冷淡,甚至记不住他的名字,常将问茗误喊作“问箴”,大概是上一任奴才的名字。当然,对于做下人的这只算最不足为道的小瑕疵了。

    东家脾气好,身旁伺候的人自然也就更加注意着贴切。眼下,几名丫鬟正围着姬九卿穿衣打扮,屋内欢声笑语,摩肩接踵,堪用“热火朝天”形容。众星捧月般坐在当中的美人,像是要将人世间一切风情都招收不误,再将其中的尘埃市侩荡涤一番,只剩下冰心玉魄。

    问茗虽懂得非礼勿视的规矩,更明白眼前的人是所谓残人,好比缺了柄的刀,失了锋的箭。可他还是忍不住心底泛起杂乱的痒意,用余光偷偷瞟着。

    美人一头柔顺的发在金色阳光下泛着迷人的光泽,攀附在肩头,问茗只在入府第一日见过类似的物件,那天宫中的娘娘送来了赏赐的缎子,缎料上的霞光堪与主子的头发相比。问茗喜欢绸布,从未穿过,一时间看得入了神。

    姬九卿很快就发现了小厮鬼头鬼脑的模样,乌珠在透着粉黛色的桃花眼眶里慢慢滑过来,侧目瞧他。

    问茗顿觉整个人都被看穿了,红了红脸,赶紧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还是怕被人看出来,急忙眼神闪烁地谈起自进屋起就打算禀告的事情:“爷,挂月愈发野了,前些日子竟然溜出了院儿。”

    问茗同其他小厮一样管少主子喊“爷”,一向如此。在宫里只有一位主子,天下只有一个万岁,但在府里,爷就是爷,只有少爷与老爷的分别。

    “嗯,毕竟是畜牲,难免贪玩些。”姬九卿淡淡地说了一句,接着拿起两件外衫,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比照起颜色。

    大丫鬟挂绿见这小厮今日里总是呆呆地出神,以为他喜欢妆台嵌的铜镜,便指着上面的图案说:“没见过吧?这叫白鹭衔环,是北齐近日来最时兴的样式。”

    问茗这才注意到,镜子的边缘刻了一圈盘旋的鸟儿,尾羽狭长弯曲,一直延伸到鸟喙,恰恰形成了一个满圆。他不懂得纹饰的讲究,但也以为是顶好看的东西了,只有这样好看才衬他家少主子。

    挂绿又道:“说起来,这一面铜镜还是宫里娘娘赏的呢。”

    问茗听年长的下人提起过,少主子从前在后宫谋事,故而与几位娘娘走得近些,府中上下都跟着沾了不少光。前朝伴君如伴虎,后宫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这样标致的人,冰清玉洁的一张脸,在那种泥潭魔窟走来,内底里要藏下多少洗不尽的血污?他站在原地,思绪渐渐恍惚。

    过了少许,姬九卿似乎不大满意眼前的行头,将翠色薄纱与罩衫抛开,又偏过头问丫鬟:“是谁选的衣裳,怎么这样素静?”丫鬟会意,赶紧让人再挑些款式过来。

    问茗被晾在一边半晌,正以为该告退了,又得了姬九卿的眼色,便继续说:“嗳,爷您恕罪,奴才说回挂月的事情。下人们生怕它跑了,也知道老爷闻了带毛的便要起疹子、打喷嚏,全都整日地盯着,可还是百密一疏。那天奴才眼看着挂月溜去老爷院子里,要扑老爷在笼里养的雀儿呢。”

    “嗯。”回应倒很冷淡。

    挂月是猫,爱捉蝴蝶、鸟儿都不足为怪,姬九卿当然知道。他还知道,挂月其实全然不把雀儿当作猎物,更不想扑煞它。一旦有机会,挂月势必溜到隔壁院子,它用颈蹭笼子的边缘,用不露利齿的柔软的爪子摸雀儿的翅膀,翻过身露出最脆弱的肚皮。

    挂月把那只云雀当成同伴了,可怜的猫儿坠入爱河。姬九卿想着,嘴角禁不住抿着窃笑。

    “爷,还有件事……”小厮见少主子没什么反应,又试探着开了口,“老爷那雀儿今早像是死了。”

    死了?

    姬九卿眼睫短促地颤了颤,面上却还是看不出什么情绪。良久,他浅浅叹了口气:“合该是被吓死的,猫想找它玩,可雀鸟与猫,怎能是同样的习性?关它在笼子里,也不知是保护还是错累了它,也是可怜。去让管家再买一只添上吧。”

    正说着,丫鬟端了新的衣装过来,漆木盒子在窗外日光下泛着亮闪闪的光泽。

    挂绿提着衣领拿给姬九卿看,这是一件极为精妙的藕色对襟宽袖衫,沿边处绣了一对赤霞锦鲤,用绳结做了云扣,穿在身上,一对鱼便相吻相贴,共含云扣结。

    女儿家们都瞧着可爱,嚷嚷着争着要替主子更衣。问茗心下却觉得有些太艳了,不过看少主子一穿上,通身的气派毫不逊色,便禁不住跟着众人赞道:“挂绿姑娘这身搭配得好,只有咱少主子才压得住。”

    大家都明白,少主子漂亮,更爱听人说他漂亮。

    果不其然,姬九卿的脸上泛起十分惬意的笑容,缓慢而小心地将缠着金丝明珠的双臂冠簪推进发髻,像一件精密复杂的艺术品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

    其实他本不喜欢如此明媚潋滟的装扮,之所以费尽心思,属实是怀着私心。

    他要去见十分重要的人。

    从前的每一次相逢,高扶摇都盛装隆重。姬九卿猜想,她必不喜清淡,偏好浓重,于是便按照记忆一寸寸、一点点将自己打扮成对方喜欢的样子。想到不需多时便能见到她,自己晨起梳洗的种种辛苦也都有了盼头,姬九卿的脚步不自觉得轻快了起来。

    马车在姬府侧门接驾,车夫只觉得刚停稳马匹,主人家就到了,暗自庆幸刚才没有和同伴闲谈拉扯,提前了些功夫赶来。否则就该让雇主等他了,那像什么话。

    “劳烦入宫。”大丫鬟挂绿一面嘱咐着,一面扶主子上车。

    车夫感受到一下车辙的轻晃,便知是少东家已在厢内落座稳当,一扬马鞭,溜溜地赶起路来。

    然而姬九卿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他这样费尽心思地打扮自己,到头来最为她注意的却是最不打紧的靴子。

    “你的鞋真够机灵的,渴了会自己找水喝。”

    往后好几日,姬九卿常做梦到当时的场面,梦中最后他狠狠揉着她的脸,继而在一阵心烦意乱之中被气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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