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瞬平静里。

    见迟春景正怜悯地看着自己,男人摇了摇头,略带唏嘘地低眉轻笑道:“我……”他刚开启话端,便停下声来。似是愁苦地皱起眉头。

    游江南不知他想要说些什么,只觉男人吞吞吐吐的模样格外碍眼,便找茬道:“你……你什么你,你……”

    他还欲嘲讽,便看迟春景一掌拍下。

    男人状若未闻地坐直身体,半撑起脑袋。若说上一瞬的孤勇是由临时起意促成,那么这一刻的停留全然是本我的诉求。

    “我好想,在春城,生活过一段时间。”男人说到这,忽地拘谨地抿起唇来,“以前的事,其实,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

    他不禁眯起眼睛,慢慢回想着。可尾音凝落处的那百转千回的流畅声调,却在认真控诉着。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怎么能够忘记呢。

    这一刹的停顿,不过是留以□□。

    “嗯哼。”却看游江南无所谓地耸下肩,顺手点起一烟来。

    “我好像,喜欢过一个人。他应该,是一个,人……吧。”那男人不知为何又笑了一笑,宛若羞怯般地垂下脑袋。

    下一秒,当他察觉到,他又不由自主地流泻出那抹柔情时,他厌恶地皱起眉来。

    当他凛冽的目光,探寻到反着绚丽光彩的白色纸张后,他似是得意地垂手捏起。只见他翘起不再灵敏的十指,执拗地顺着纸张折痕,一层盖过一层,看似平静实则虚缓地折叠出一只方形纸片。

    他忽地呛下声来,抚住胸口震咳一二后,他忙静下身,随手翻转起捏在指尖的蓬松纸片,而后,又浅浅地笑了一笑。

    “我和他。也像你们一样,该发生的,都发生了。”

    “哦。”见他将自己拿做对比,游江南不屑地嗯下声来,随手敲下一朵烟灰,“然后呢。”

    “然后?”那男人好似无言地轻叹一声,便暗下目光,把玩起手中物件,他将它顺着轮廓外沿,整整齐齐地捏出薄片来。片刻后,手中纸巾,虽已变薄,但他仍旧不满,便翘起手指,细细搓磨着、用力碾压着。捣鼓半天,终是满意地笑了起来。

    “然后,他说……他,不喜欢我呢。”

    他话音刚落,游江南便愤懑地接:“哈,这个女生怎么这样,她也太过分了吧!”他虽嘴上怨怼,但心里却觉得这有什么。

    这不过是世俗常情罢了。

    怎么,你情我愿的事情,在分开后,为何要怨怼呢。如果不愿,那就拒绝。如果没有拒绝,那么有又什么好来抱怨的呢。你情我愿的时刻,是真实存在的。含恨而终的结局,却也是是命中注定的,不过是——你不再甘愿,他不再奉献。

    这不过就是一个老套的故事里,套着的又一个老套的恋爱故事罢了。

    但此刻,游江南却选择借题发挥。只看他动作夸张地弹下半点烟灰,而后,似笑非笑地转脸盯向迟春景。

    迟春景心下明悟,只无语地哼出一声笑气来。

    游江南看她哼笑,便不满地凑近。旋即,便见迟春景抬手往他傲然挺立着的下颌拍去,又转而,在他还未来得及抓住她时,直向他腰间探寻。

    因使了全力,游江南登时疼得心颤,他忙贴身揉去,揉到一半,恍然想起什么,他便扬着笑脸地傻乐着举起她的手来。迟春景挣扎不开,只好任他自由发挥,却也在停歇空隙,继续在他腰间作乱。

    那男人说完上一段,也没在意两人反应,只木木越过对面人影,朝着位于前方的小小舱门看去。

    像是说书人总要在醒目落下,喝口茶水,缓个半晌,才肯悠悠说完下半阙那般。男人也是如此,只见他小心翼翼地端起早已湿化成温水的杯盏,珍重地喝下半口来。

    他含在嘴里,开始等待。

    待辛辣苦涩,曼延口腔,他仍抿住双唇,止住喉结。直至口腔内部充满无尽甘爽,他才轻声咽下。

    至此,他不再执念。

    他抬眼看向两人,不轻不缓的语气里竟藏下许多好奇。

    “哦,我想起来了,他说……他啊,喜欢女生。”他说完,便低低笑了起来。

    他虽轻快地说着,可他枯涩的嗓音却止不住地发颤。忽而,他呛出声来,转瞬,又急促地呼吸起来。

    这道只响了几遍的闷哼声响,却仍旧令人悲寂。

    明明朱颜绿鬓,可他紧蹙着的眉宇,却浮现出行将就木之意。

    对面,本忙着纠缠的游江南听到这,霎时安静下来,他下意识地看向迟春景。她神色如常,仿若早已预知一般。

    只见迟春景面色未改,声音轻呢:“然后呢?”

    “然后……”

    那男人奋力止住呛咳时,也错失对面神情。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他恢复自如后,垂下眼眸。他长而翘的睫毛,浅浅扇动着,轻轻巧巧地遮蔽住他浮于眼底极欲扑落出的满腔阴鸷。他眨了下眼睛,目光转到被他移至角落的方形杯上,他定定望向所由它投射出来的浓郁暗影,猛然想起被他刻意遗忘掉的某些末章片段。他揉了揉脑袋,有些乏力向后倚去。

    “然后,然后我就跑到这里,把自己,变成现在这幅模样这样了。可他,还是不喜欢……”似是呢喃般地述说至此,那男人的声调竟诡异地轻快起来,“他说,他不喜欢我。他说,他不喜欢的是我这个人。跟我的性别,没有关系。”

    落在耳边的嗤笑语调还未消散,便看他优雅地抬起左手,转而,盖在早已裂开的嘴角上方。

    而他,用以总结的未章束语——那短短九个字,竟让迟春景的心莫名地震颤似的狂跳起来。她不敢置信地屏住呼吸。

    她不敢,再看向他。

    她既紧张又局促地打开背包,而后,她忙按住颤动着的手指。

    浮在黑色背包上的那两只苍白色的双手正茫茫纠缠在一起。她痛苦地在心底说着对不起。她紧紧掰着金属搭扣,可那两道背对着的暗纹,纹丝未动。

    迟春景在走神间,低头看去,像是恍然顿悟般,她啪嗒一声,掀开背包搭扣。

    在两人噤声时,游江南不知为何,却也本能地停下暗藏在桌角的小动作。只看他轻咳着,于遮掩中,抬头看向对面那座精美绝伦的“男人”。他身上,每一道轮廓都被塑造得极尽完美。

    可即便如此,于旁人而言,并无半点意义。

    可,非要追求意义的话,这不就是意义本身吗。

    那男人说完,浮在面上的依旧是最美的表情。不知何时,他动了动恢复些许觉知的手指,反复旋转着拿在手里的精巧纸片。

    望着男人极致淡然,却也是毫无起伏变化的惊绝面孔,迟春景和游江南在不知不觉间也如同他一般,静默着,任时间流逝。

    下一瞬,只见他手指纷飞,纸片弹走。

    他霎时惊慌起来,无措且迷醉地探身看去,可眼前色彩朦胧不可辩。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

    游江南见状,只微微侧身便捡起落在他脚边的纸片,递给对面后,他不解地问:“既然这么在意,那干嘛还要把它拆了。既然怕弄丢了,那干嘛,不好好的收起来呢?”

    “是啊……”男人接过纸片后,并未抬眼,身形停顿时,他抬起手来,流畅又自然地将纸张往胸口塞去。他面上的惊恐也在接过纸片的那一刻全然消失,仿若,前一瞬的崩坏,是刻意为之。

    游江南在收回身时,瞟见男人惯性动作,他彻底地说不出话来,直往卡座贴去。他用力按灭浮起半截烟灰的烟头。

    只看那簇堆叠于水晶浅盘中的灰白粉末,转瞬便扬起一尾尘烟。

    迟春景却见那抹暗红,历经碾压后,终于消失在纯白的扭曲的烟身底部。它堙灭的那刹,也使得滤嘴处忽闪着细腻珠光的精美花纹,迅速凋敝。

    男人见大家都不说话,他欢心地向前倚去。

    他茫茫看着两人,悠悠呼出一口气来,他抬起双手,翘着十指地平举于下颌,又痴痴笑了起来:“怎么样,我还是第一次把我,和他的故事,讲给人听呢。”在转瞬即失的断言里他平缓地把调侃的话语说完。

    他悉心欣赏着常人呆怔的模样。

    虽然只有他的一刹,但也很是心满意足。

    听到人声,迟春景恍然眨了下眼睛,她移开怔怔飘于烟烬的视线,看着他轻声道:“谢谢。”不知怎的,竟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她说完,既无措又尴尬地低头往背包里翻去。好在,在便利店买东西时,顺手接过的小票被她塞到夹层里,她又从底部拿出签字笔,转手拍向仍僵滞着的人影。

    “来,帮个忙。”她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

    体会到她的意图,游江南震惊且不快地看着她,见她执着,他只得举起手机照亮那片小小的白色纸张。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等你回国,再一起喝酒啊。”

    迟春景快速写完电话号码,将纸条递给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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