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翌日,白晏进入庆和殿的时候,宫宴还未开始。

    陛下与太后已不在宫中,两尊主位虽然空着,却仍旧端置于在遥远的正前方。

    除了皇后与太子,宾客们大都已经到场,按照各自的身份彼此客套地作礼寒暄。

    见到白晏,早已到场的邹准从座位上起身迎过来,两人互礼问候。

    昨日解语楼爆炸之时,所幸邹准已经离开,白晏人在茶馆,两人均得以幸免于难。

    参加宫宴的通常是皇家亲眷,但贵族间祖上多少有些姻亲,像邹准这样当朝重臣,也常受到邀请。

    “你的位置正好在我身边。”

    听邹准这样一说,白晏神情略微放松下来,点了点头。

    他在宫中认识的人不多,眼下慕如烟和朱荃都不在,杜若昨日也已随陛下离开了都城。

    幸好还有邹准在身边,不然这一个午后,免不了和周围的人虚礼客套。虽然白晏教养耐性极佳,对这种应酬,仍旧是发自内心的不自在,不知是不是年纪还小的关系。有时候,在周遭所有人都说笑得欢快的时候,他却能感到从心底涌起的一阵自己也说不清的深深的悲凉。那感觉教他难受得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只觉得自己仿佛随世间一切遁入无尽的虚无,一切都毫无意义。他不禁困惑,那些正说笑着的其他人,他们是真的快乐吗?他们是否也会有与自己一样的感觉?

    他又想到,表兄从前一直在这个地方生活,而且将继续在此活着,直到生命的尽头。一想到此,他心中又更感悲凉难受了。

    白晏忽然怀念起慕府的生活,和哥哥姐姐们在清漪园的水岸露台嬉笑说闹,那时光竟是再也不复返了。

    当下众人热切议论的话题,自然有关昨日南都闹市街巷的大火。

    “爆炸前那边正逢有人吵嚷闹事,倒是影响了正常的生意,以至于伤亡并没有意料中那么严重。”

    “不过,雍家这次损失不小。”

    “哪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干的?”

    “还没查出来。听说可能是哪个疯了要找清月的王公贵族,狂怒失控下做的。”

    昨日南都闹市的爆炸震天动地,那时,坐在白晏对面的红衣公子正好出茶馆不久,不知他是否安好。

    爆炸之后见踏星焦头烂额地忙于各种事情,关于红衣公子的身份,白晏便没再细问他了。

    人群忽然停下议论,人人恭敬直立,面朝前方。

    白晏与邹准也止了交谈,随众人目光的所聚之处望去。

    太子驾临。

    与他人一样恭谨作礼的同时,白晏惊讶地发现太子表兄身旁站着一位异国美人。

    朱景深带着程娇一同出席宫宴。

    白晏不是没听说过最近有关两人的传言,却仍是愣了一愣。

    只听身旁邹准低低地叹了一声。

    白晏见远处的表兄面庞温雅而肃穆,目光好像平静地扫了过来,对自己点了点头。

    他立即也向朱景深微微点头,静静地望着他。

    众人还未敢坐下,只听宦官一声更加威严的通报,皇后入殿。

    陛下不在,要说这座宫廷的主人,究竟是皇后,还是太子?这是一个任谁都很难回答的问题。

    从家族伦理来说,夫妻同体,帝王不在,皇后便应是他的分/身。

    从权力承袭来说,皇家既已定了未来的继承人,臣子们在未来自然都应听从太子的号令。

    当然,那是指未来。

    陛下此次赴行宫休养就医,按照从前固伦公主的先例,不出意外的话,也能再延续许久的生命。

    这样看来,未来着实还有太多的未知数。

    陛下的偏好、两国的战事、太子的母族……

    古往今来,因太早侍奉新主而被连根拔起的人比比皆是。

    谁能保证,这次陛下不在,不是对他们这些臣子的暗中考察?他们的陛下,心思可沉着呢。

    至少,从帝王离开前的朝中布局来看,还是更加倾向于扶植皇后、压制太子一些。众人看得清楚:太子在皇后面前,不也小心翼翼毕恭毕敬么。

    面对越来越复杂的局势,可千万不能站错队啊……

    如此在心中纠结筹谋的人,怕是不会少。故而宫廷的气氛也像一具扭曲的怪物。

    皇后骄傲的头颅一贯高昂,路过空置着的陛下与太后的两尊席位淡淡扫了一眼,遂在宾客瞩目下踱步到自己的座位前。

    朱景深表情依旧波澜不惊,带领众人向皇后行礼。

    在皇后入座后,众人方才就了座。

    白晏见程娇坐在了表兄的身侧。

    只听底下人们窃窃私语:“今日宴席的位置是谁安排的?”

    “自然是皇后娘娘。”

    “那娘娘身边的空位?”

    “吕家小姐说是今天身体不适,告假欠席了。”

    “欠席了大可把位置撤下,宫人们怎么做事的,让皇后娘娘身边空着,场面多不好看啊。”

    “嘘……小声点……这自然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陛下和太后的位置不也空着么。”

    即便人不在场,也要故意将位置空出来,以示其人的地位与存在之无可动摇。

    宫廷中连空气也是有重量的,白晏这样想着,肩上不觉一沉。

    皇后一声令下,宫宴开席。

    歌舞曼妙,杯盏错错。越靠近大殿前方,气氛越是沉重。白晏暗自庆幸自己坐得远,不用太过拘束。他这一片座位的宾客们,还尚能沉浸在交头接耳与对酒啜饮之中。

    “还不见人哪。”

    “老一直不出现,也不是个办法。”

    “军中不能无首,据说这几日吕将军正从东海日夜兼程赶回来,若车骑将军坐镇国都,难保某些人不会大权旁落啊。”

    白晏知道大家在议论还不出现的慕如烟。论宫中品级,大将军之下便是车骑将军吕威。军中无首已有一些时日,车骑将军赶来为监国的太子分忧解劳自然说得过去。

    白晏看看旁边,邹准也只是对他苦笑。两人不约而同望向庆和殿已经紧闭上的大门,幻想着,不知道慕如烟会不会从那里走进来。她的登场,常常伴着无尽的穹照,仿佛世间将所有的光芒都汇聚在了她身上。

    可是,幻想毕竟是幻想。大门依旧紧闭,并没有什么人进来。

    白晏下意识回过头看向遥远的大殿前方,竟发现表兄也正出神地望着门口。

    他身旁的异国美人为他斟了一杯酒,他好像过了一阵子才回过神来,顿了一顿,而后平静将它接下。

    这次换作白晏,望着远处表兄所在的位置出神了。

    朱景深静静望了会儿手中的杯盏,看不出是何神情,正准备举杯饮下,庆和殿的大门忽然开了。

    门口有光。

    所有人将目光投向门口,歌舞骤然停下,一个身影如同一尊圣像,从光影中走出,款款而来。

    白晏睁大了眼睛。

    舞姬们仿佛一瞬间都失去了颜色,小心翼翼地分开至大殿的两旁,将中间的过道让与来人。

    依旧是朱槿红镶金辰锦,只不过今日的一身流金色泽更加淡雅,披在身上像柔美的星河,在庆和殿的灯下显得更加华贵雍容了。

    大殿迸发出众人忍不住的低声赞叹。

    白晏见红衣公子路过的时候,嘴角含笑地轻轻瞥了自己一眼,他脚步未停,华袍扶风,继续翩然向前去了。

    “他究竟是……”白晏又惊又惑地自言自语,看向身旁的邹准。

    邹准还未开口,只听大殿前方传来皇后的声音:“朱莀。”

    庆和殿一片静寂,无人发声。

    白晏惊讶地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感觉朱景深见到红衣公子的瞬间,脸色骤然沉下,目光中似乎有一抹狠锐的刀锋闪烁。而看那公子气定神闲似笑非笑的神态,他仿佛对太子的敌意了然于胸,而且毫不在意。

    皇后虚拍了一下身边原本为吕潇潇留的空席,对朱莀召唤道:“过来。坐我身边。”

    朱莀微微欠了欠身,便上前坐下。

    大殿中一片嗡嗡声,交头私语炸开了锅。

    “是莀世子!”

    “莀世子回来了!”

    “听说昨儿就回来了。”

    “昨晚我府上就收到了东海辰明山上出采的上好赤参。”

    “我府上也收到了!”

    “自然又是南都贵族府上人人都有。莀世子从小出手大方,比雍世子讨喜得不是一点半点。”

    “是啊,这两人从小在都城争强斗富,那时候,说满南都的大街都是用黄金铺就的也不为过!”

    “昨日闹市那一炸,雍家实力大伤,更显出莀世子贵气了。”

    “听说莀世子这次给皇后娘娘带了棵千年赤参。”

    “莀世子的嘴甜,不仅娘娘宠爱,陛下从前对他也很是优待呢。”

    看着远处朱莀在皇后身旁坐下,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白晏低声默念:“莀世子……”

    邹准在一旁道:“东安王世子朱莀……唔,准确说来,应该是……”

    只听底下众人继续嚼舌:“东安王不是已经……那莀世子不是应该……”

    “额……受封这事儿可能……要等陛下醒来后再说了。”

    听者惊讶不已,直问为何。

    听下去,白晏才知,东安王新逝,朱莀这次来国都,本该受封承袭王位。

    这事儿却被太子按了下来。

    “你们没听说昨日爆炸之后,莀世子入宫觐见太子?”

    “听是听说了,可是怎么了呢?”

    “两人大吵了一架。”

    看朱莀坐在皇后身边是那样一派怡然自得,白晏听着众人如此议论,微微惊讶。众人的碎语如嗡嗡的蜂鸣,不断入耳。

    “是因为昨日的爆炸?难道和莀世子有关?”

    “唔……这个么……谁知道呢……只听说昨日有人听到两人在御书房里争吵,好像是为了什么……‘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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