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不在,册封授爵之类的事宜应由太子代行。朱莀的世子身份是他出生后就由宫廷承认了的,父亲故逝,承袭王位本无疑问。

    因为两人大吵一架,所以太子硬是将其受封之事按了下来……

    这样的传闻,怎样看来都对朱景深的名声不利。

    朱莀唇角含笑,与前去同他敬祝的臣僚说笑,幽幽吐了句:“吃相真难看。”

    面上好像是在玩笑调侃面前的臣僚,可任谁都听得出来,朱莀是在冷嘲暗讽朱景深的此番作为有失太子的风度与仪态。

    白晏看向太子的席位,见隔着大殿中廊、坐在朱莀对面的朱景深脸色极为难看。

    令他讶异的是,在自己的印象里,表兄从来都是温和克己,谦雅君子风度翩翩,从没听说过他与谁不和。

    “倒也不奇怪。”邹准的声音略显无奈,“这两人从小就处不好。小时候还逃学打过一架,那次殿下可被陛下罚惨了。”

    “打架?”白晏惊道,“为什么?”

    “为什么呢……”邹准双眸上挑细细思索,却好像仍是没怎么回想起来,“小孩子间么打打闹闹也是正常,那次为了什么也不知道了。估计又是雍世子和莀世子闹起来了吧。”

    见白晏瞪大眼睛,邹准笑道:“方才你也听他们说了吧,雍世子和莀世子从小就是世仇啊。”

    世仇……这么严重?

    邹准点点头:“就是这么严重。”

    雍静与朱莀争斗时,必定会拉上慕如烟,然后表兄也就卷入了……?

    “嗯……”邹准边想边道,“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吧。”

    白晏脑中闪过昨日在茶馆看到的朱莀腕上的伤疤,还记得他轻笑道:“是小时候被人打的时候留下的。”

    难道那伤是那时候……看那手腕上的伤疤很深,若是当时,一定是血如注涌,危及生命吧,所以陛下才会对表兄重罚?

    “那时,难不成……表兄把莀世子打成了重伤,差点丧命?”

    邹准听了哈哈笑起来:“哪那么严重,两个人都伤了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罚得重,是因为陛下从小就对太子比较刻薄罢了。”

    “哦……”

    邹准笑着打量白晏:“你好像对莀世子很感兴趣啊。”

    “额……”

    “不过奉劝一句,离他远一点为好。”

    “为什么?”

    因为他和表兄之间的嫌隙么?

    邹准悠悠脱口道:“怪物。”

    “怪物?”白晏惊诧。

    “不是我说的,”邹准嘻嘻道,“是雍世子小时候给他的评语。虽说这话从雍世子口里说出来没什么说服力,因为她本人也足够怪了。或许……只是两个怪人在互相厌弃罢了。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相互厌弃没什么,世家子弟相互厌弃……一不小心就成腥风血雨了。”

    白晏再次望向朱景深的方向,表兄的情绪似乎已经平复,脸色不像方才那般铁青冷冽了。

    不过,与莀世子周围热闹的景象相对,太子周身好像有个无形的钟罩一般,将自己与人们远远疏离开。

    邹准亦心疼着好友的处境——他在那遥远的位置,实在太孤单了。

    “在那个位置,难啊……虽说不知昨日究竟是什么将他激怒了……他不让莀世子承袭王位,或许也有更深的考虑……”邹准对身旁的白晏低声叹道,“毕竟亲王与世子的权力与影响力,相差了不是一点点。让他袭了王位,便等于在这时候开门放一个难以控制的人进入王廷的核心。与此相比,给人留下口舌、有损自己形象什么的,倒是其次了。”

    本来,白晏还想问,为何朱莀相貌与朱荃很像。可想到表兄与他的紧张关系,又想到邹准方才告诫自己与他保持距离,这时候再刨根追问下去的话恐怕不妥。再者,皇族同根共祖,长得相像也不奇怪。所以,白晏便没有再问下去了。

    只是……若小时候雍静常常和朱莀斗闹,朱荃也免不了加入他们的混战吧?两人少时是否也长得相近?

    看两张类似的脸庞争锋相对,那场面应该……很是怪异吧。

    “你们说……昨日的闹市爆炸,会不会与莀世子有关啊?”

    “那可是烧了雍家的整整一条街啊……看莀世子和雍世子的过节,倒是也不无可能……”

    “这种话可不能乱讲……无凭无据污蔑王公,你不要命了?”

    “可任是谁都会往那方向去想吧……”

    白晏惊讶地听着人们的嗡嗡私语。

    因为有过节,就烧了人家一整条街,还波及无辜的人的性命安危。若不是昨日恰巧有纨绔子弟在那里闹事,几乎清空了附近的闲杂人等,那一炸不知会酿成多少惨剧。

    事实究竟如何还未知,人们竟都理所当然推想应该是莀世子做的——任是谁都会往那方向去想……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连雍静都称之为“怪物”的人。

    白晏不由往大殿前方望去,却见朱莀竟也正望着自己,笑得悠然而妖娆,对自己举起杯来遥祝。

    他愣了一愣,也只得举起杯来,恭敬对祝。

    可想而知朱景深看到这一幕后,目光是如何冰冷。

    白晏速速放下杯盏,低下头,暗暗思忖。

    若让他人知道,昨日爆炸前,朱莀和他一同在对街茶馆……人们会更加确信,莀世子就是那场祸事的罪魁祸首了吧。

    可是——

    不对。

    白晏回想到茶馆中,当人们大声质疑雍家的忠诚之时,明明是朱莀用一句话化解了危机。若真的对雍家恨之入骨,不煽风点火已经很好了,怎还可能为雍家洗脱叛国的嫌疑?

    他揉了揉眉心:真是……一团乱麻。

    宴中,白晏依礼起身往大殿前方,先敬祝了皇后,然后踱到表兄席前。

    程娇坐在朱景深身旁,对自己嫣婉一笑。

    不像……

    白晏心中暗道。

    不过,他自小长在世家,待人接物都颇有教养,对朱景深身旁的程娇亦尊敬地行了面客礼。

    见表兄对自己淡淡地点了点头,白晏再次恭敬致礼,便转身离开。

    自从表兄入了东宫,兄弟之间的见面便变成了如此官面模样。

    也只能如此。

    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再多的牵挂,也只能化在一个点头一道目光里了。

    白晏垂眸,心里沉重地暗叹了口气。

    此时众人见姚胜带了几名部下迎面过来,看也没看白晏一眼,与其擦肩而过,一行人步履带着冷风,向太子座前走去。

    姚胜亦是此宴宾客。南疆一役,大皇子朱景厚身负重伤,退出军界。姚胜身上有着南疆军功,便从镇西偏将军被扶正晋升为镇西将军,接了白铜虎符,掌控镇西军。

    要发兵对抗北旻,非百万之众不可。镇北军本身人数不多,再加上因为雪灾抚民的关系,更动不了全员。西土与北境相距不远,若开战,镇西军势必也会被拨向战场。

    而姚胜坚决反对出兵。

    “他这是在作死,没看全军上下就他一个人在反战吗。”这阵子,人们在背后都是这样非议他。

    “他是南疆战后由大将军一手扶上去的,现在竟然反战,这不是当众打大将军的脸?”

    白晏还记得,昨日在茶馆和邹准聊天时,对于人们的谩骂,邹准却对姚胜表现出了理解:“他处境很难啊。大将军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知道,全国上下却都吵着要打仗,只有他能一个人撑在前面,挡他一挡了。”

    也只有他能将反战大声说出来,还不至于让人们质疑太子对国的忠诚。因为众人皆知姚胜曾是大皇子的心腹,也都见证过两皇子间此前在夺嫡过程中有过嫌隙,所以姚胜也不能完全算作太子的人马。

    白晏对姚胜改观,还是在他搬入朱景深的府邸之后。

    得悉白晏到国都拜见表兄,姚胜第一时间前往请罪。

    在此之前,姚胜对于白晏而言,是一个昔日曾带兵围困威逼白府、杀害了吴恒、收买死士伪装成白家人刺杀慕如烟的劣迹斑斑的恶人。

    白晏不可能不恨他,可见本应该更恨他的慕如烟也不计前嫌扶植他,朱景深也默许了,他便也愿意尝试理解。

    都说这世上没有绝对的敌人,只有绝对的利益。这句话在人们口中,常用来蔑称朝堂阴险贪婪的人心私欲。可白晏却隐隐觉得,慕如烟化敌为友的举动,并不能简单用利益来解释。

    只是他前来请罪……白晏自认为自己不能代表吴恒,甚至,他也不能代表白家的所有人。

    “即便原谅,我也只能代表我自己。”白晏坦诚道。

    “末将知道。”姚胜抬起头来,高尖的鼻骨与一双细目刻在他粗粝的脸上,从前望去甚是刻薄,如今看来却显得别有一分坚毅,“我知道自己死不足惜。但我现在还不能死。要死,也要死得其所。”

    一连听他说了好几个死字,白晏缓了缓神,只得点点头。

    “不能让世人看到白府与镇西军有联系,以免产生不必要的联想。此次前来已是犯禁。”姚胜用力一抱拳,“就此别过。”

    白晏看着那硬朗的背影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了,结束了那场短暂仓促的见面,之后,两人便再未见过。

    而今宫宴上,姚胜带着部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太子殿下的表弟当成了透明人,又掀起一阵众人对他的不满:仗着军功,如此张狂。

    虽然只有白晏知道,他对自己视而不见、故作狂悖背后的缘由。

    姚胜巍然立于太子座前,僵硬怠慢地行了礼敬了酒,对朱景深身旁的程娇更是只冷冷扫了眼,一脸的不屑,连半点礼都没行,就一甩袖扭头走了。

    众人震惊得下巴都快跌落了。

    只见程娇方才准备举起的杯子都已经离了桌,只好又尴尬地放了下来。

    “真是不要命了……”

    程娇是帝后发话留下的客人,是笼络北国贵族的一步棋。今日宴上谁不是对她彬彬敬敬,这个新晋的镇西将军是太不懂世故,还是太居功自傲了?

    “竟然对太子殿下的心上人如此不敬。”有人这样闲言碎语。

    “心上人?”白晏听闻,愣了愣。

    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想起方才人们嚼舌,说昨日朱景深与朱莀在御书房争吵,就是为了什么“心上人”。

    如此想着,白晏下意识去看朱景深对面朱莀的表情。

    果不其然,看到姚胜狂悖失礼地转身离去之时,朱莀唇角又一次扬起了幽微的笑容。

    “心上人……”

    白晏再次默念着。

    *

    昨日午后,几员将领与兵部阁僚在太子面前依旧为了出兵与否争执不下。开战与否的其中一个关键点,自然在于程娇此次带来的北旻南部重镇布兵图的真伪。

    刚散会,人未褪尽,朱莀已一个跨步进了御书房。

    也不急着行礼,朱莀瞥了眼桌上的布兵图,对太子嘻嘻笑道:“这布兵图是不是真的,问你心上人不就知道了么。”

    朱景深不露声色瞥见姚胜的背影,默默看向朱莀:你是趁他们还未走远,故意说给他们听的。

    兵士们在前方抛头颅洒热血,太子却倾心于敌国贵族,这让军中武人怎能接受。

    御书房内,武将们已经尽数离去,只剩下两殿下与一名年轻的殿前宦官。

    前来讨册封的朱莀对太子却仍不行礼,竟像是套近乎似地忆起儿时:“还记得小时候和太子殿下打过一架。”

    朱景深面无表情冷冷道:“那时你输得很惨。”

    “是啊,”朱莀哈哈道,“若是那时知道,有朝一日您会成为太子……”

    殿里的空气凝住了。

    这话若是换作普通人讲,走向必定是:若是那时知道有朝一日您会成为太子,一定不敢对您动手。

    可看着朱莀幽寒的目光,他的言外之意却像是带着攻击性,甚至是一抹隐秘的杀意。

    至此,朱景深态度都算克制,漠然待之。应是早知朱莀行事脾性,见怪不怪了。

    宦官在一旁提醒:今日既是来觐见太子受封亲王,莀世子该跪了。

    谁料,朱莀只是悠悠嘻笑,望了望空荡荡的殿宇,长叹一声道:“小时候如烟就说过,最讨厌跪来跪去的。没想到选了个太子,还是一样得跪来跪去。”

    朱景深面色一凝。

    宦官惊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开口道:“莀世子……放、放肆……”

    “她还说过不喜欢阉人,没想到到了今天,还是一个也没少。”朱莀朗声大笑,“要是她在天之灵看到……”

    哐当——!

    顷刻间大殿发出一记重响,是几案猛然翻倒的声音。

    朱景深已站了起来。

    从未见过太子如此震怒的样子,宦官惶恐伏地,颤颤巍巍大气不敢出:这到底是怎么了,还有,莀世子说的什么呀,在天……之灵?

    暴风之下朱莀却依旧泰然站立,桀骜的眼神中闪烁着一抹妖色与挑衅,与朱景深四目相对。

    朱景深面若冰雪,从御座走下,向朱莀一步步走去。

    直到两人针锋相对,距离迫近。

    朱景深双眸睥睨,一对美目中闪着刀光,嘴角似笑非笑地冷冷道:“既如此,今日你就别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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