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男人,男人……

    还是男人。

    闷沉的大殿里,火烛飘摇,在墙上扑闪,扑闪。

    殿墙前密密麻麻的都是历代先祖的灵牌。

    最近的那一枚是皇爷爷的。

    还有各种曾祖,高祖……

    毫无疑问,他们在历史长河中留下了姓名,不过此刻都只化为两个字——

    男人。

    而已。

    是谁在外头日日呼喊这是一个阴盛阳衰的时代?

    明明在这片污浊沉闷的海洋里,留下的只有男人的姓名。

    话说到底,又是谁定义了阴与阳?

    即便这里阴风阵阵,满室亡灵,空气中却狂躁得很。

    那响声很大,很吵。它们叫嚣着:“是我们锻造了这个世界!”

    是么。

    那,究竟锻造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不。

    没有哪一类人可以独自锻造一个世界。

    目之所及,宏伟的,浅薄的,瑰丽的,丑陋的……

    全是合谋。

    原则上来说,只有历任帝王可以配享奉先殿。不过,这里偶尔也会供奉那些虽未登基、却有过国君之实、又立过卓越功勋的皇族,比如怀德太子——皇爷爷和老早就故去的前任广乘王的父亲。

    也因此,五年前母亲故逝的时候——虽然我并不确定这是否是母亲真正会想要的——陛下曾坚持要将她的灵牌安置于此。

    ——如果不是一个人反对的话。

    皇后?

    不。那时,她即便敢反对,说出的话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分量。

    *

    皇奶奶……

    慕如烟缓缓睁开眼——

    不知道,她在行宫,过得好不好……

    余光发现身侧停下一个人影,锦绣裙摆随步履立定,在光下反射出柔美的色调。

    她抬起头,看到一副娇柔清艳的容颜。

    美人痣在左眼下,像是宫廷画师点缀上去的作品,宁静妩媚。

    程娇的脖子上缠了细细的白纱,更衬得她脸庞白皙娇弱,惹人怜爱了。

    整座奉先殿空空寂寂,只她们二人,沉静互望。方才在紫微殿,慕如烟站着程娇跪着,而现在,正是相反。

    见她在此出现,慕如烟已猜到背后来龙去脉,不由垂眸:原来他方才在紫微殿中一直没走。她生平自然是极高傲的,有些狼狈自己受着就好,可想到那些皇后叱责的侮辱不堪的话,他也都听到了……不自觉地微微咬唇,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浅笑。

    “皇后娘娘让我来扶将军起来……”程娇对慕如烟端详片刻,礼貌道,“我知道这里都是将军先祖的牌位,我一个异国人站在此,多有冒犯了。”

    “没什么冒犯的,”慕如烟莞尔一笑,“不过是一个个名字罢了,到底剩下多少意义呢……有时候甚至会想,这里还不如一把火烧了好呢。”

    程娇身躯猛地一怔。

    不只是因为听到慕如烟大逆不道的戏言,更是因为……

    思绪一瞬间飘忽回到北国的王廷,在那里的皇室宗祠,也是如此奉满了先代帝王们的牌位。

    那里,也有人说过一样的话。

    “怎么了?”

    “不、没什么。”程娇连忙缓过神来。

    慕如烟目光落到程娇颈间的白纱:“对不起。”

    程娇愣了愣,想到慕如烟话中所指,应该是她方才在紫微殿上说的:“既是我手下人做的事,责任自然是算在我头上。你且先起来,稍后自会给你个交代。”

    “哦……”程娇摇摇头,“是我要对将军说对不起才是。若是知道会是这个交代……”

    “若知道会是这个交代,你当即就会接剑了。”慕如烟调皮笑道。

    “额……是啊……”程娇言辞吞吐,向慕如烟伸出手去。

    慕如烟身子往后躲了一躲:“不用,我自己起来。”

    白衣起身,纹丝不乱。

    程娇准备扶慕如烟的手还尴尬悬在半空,脸上一副惊讶又探究的神情,将她细细端量。

    “有什么问题么?”慕如烟打趣道,“姑娘莫不是听了奇怪的市井流言?我对女人没兴趣。”

    “是我失礼了……”程娇愣了愣,扑哧一笑,而后凝视着慕如烟的双眼意味深长道,“将军对女人没兴趣,我自然知道。”

    慕如烟默默与程娇对望一瞬,终究浅笑释之,向奉先殿门口走去。

    “我还未谢过将军今日在殿上为我洗脱冤屈!”程娇从后面猛地叫住慕如烟的背影。

    冤屈……

    见慕如烟停下了脚步,在不远处的前方伫立,程娇望着她安静的背影,深吸一口气,沉沉道:“只是我有一事不知……将军从未见过布兵图,为何知道它是真的?”

    火烛摇晃,殿壁忽明忽暗,整座奉先殿沉在寂静里。

    慕如烟白衣单薄素雅,背影如不动的松柏。

    时间仿佛被她按下了休止。连空气都好似被赋予了生命,在光与影中低沉呼吸一般。

    无声的等待,程娇隐隐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因为……那布兵图……”静立许久,慕如烟终于转过身来,光映照到她的明媚笑颜,“他既让你千辛万苦带来,若是假的,岂不无趣?”

    程娇骤然瞪大了眼,奉先殿窜动的火烛带来一阵冷意,浑身上下好像一下子动不了了。

    慕如烟嘴角依旧含笑,脸色始终平静泰然,娓娓道来:“按照他的性子,那图是真的才更具有挑衅的意味。既然是对几个月前战事的以牙还牙、以血还血,那种明知道是陷阱却还不得不跳进去的痛恨与无可奈何,他也要我一样承受。”

    程娇惊愕失色,双拳不由握紧。

    “只是我也有一事不知,”早就预料到对方的反应,慕如烟淡然一笑,悠悠问道,“假称自己受伤,引敌国出兵,这种伎俩可算不得漂亮,并不像是他所为。所以……”

    “你……”

    “所以他是真的受伤了?”

    程娇不禁往后倒退一步。

    “我知道了。”慕如烟唇角似笑非笑,微微颔首,“多谢。”

    程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地失魂站立,她身后是整面墙的灵牌,在烛影斑驳中宛若飘荡的亡灵,衬得这座昏黄的殿宇竟像是连接地狱的媒介一般阴森恐怖。

    慕如烟面庞沉静,波澜不惊。她似乎并不想就这个话题压迫对方,甚至若不是程娇方才不依不饶地追问,她根本没打算戳穿她。

    “只是,我现在已经不是大将军了,也失去了带兵打仗的权力。他还要怎样报仇?还是,要先助我拿回大将军位,再开打?”

    “你……”程娇强压住浑身的震颤,面色彻底阴沉了下来。惊慌之中却也让她猜测到一件事:慕如烟刚刚不让自己触碰她的身体,并不是出于玩笑中说的“对女人没兴趣”这么简单。

    光影下慕如烟的脸庞明显苍白。

    还有方才紫微殿上,她二人就相距几步远,若要快速平息那场混乱,她微微上前伸手将自己扶起便是,可她却转而向太子发号施令,让宦官前来搀扶。

    看似是骄纵跋扈,但又或许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她怕让自己触碰到她的身体,从而发现什么……

    普通人自然没有这个能力,但若是从小习武之人,只需轻轻把捏一下别人的筋肉力道,便能知晓对方的身体状况。

    她的身子……

    冷静很快回到头脑,程娇的目光如冬日飘零降落的冰雪,沉声启口:“其实并不是这样吧。”

    慕如烟默默看她。

    “将军知道我带来的布兵图是真的,其实是因为——”程娇嘴角缓缓扬起笑容,“因为你知道,十几年前我父亲给你们的那幅所谓的‘伪图’——也是真的。”

    慕如烟目光一闪。

    “你方才不得不上殿快速终结这阵乱潮,不就是为了不让所有人把注意力放在过去的那幅图上么?”

    那幅旧的布兵图上有兵部做的伪证,还有陛下的批示……

    若由其发酵,本来已被封存的陈年往事会牵扯出多少人,又会造成怎样的震荡?

    “原来你知道。”慕如烟唇角含笑,双眸却如寒锐的刀锋,“不怕我杀你?”

    “要杀我的话你今日也就不用出来了。”

    若要告发我是细作……无凭无据。

    而且……

    你敢说出来么。

    昏黄闪烁的灯光下,美人痣衬着的是一双嫣然笑眼,只是嘴角却充满冷意。望着慕如烟沉下来的脸色,她知道,自己慢慢掌握了话语的主导权。

    只消慢慢瓦解她的内心。

    程娇很清楚,这也就是皇后会善待自己、将自己留在身边的原因——

    皇后知道,随着自己的侵入,慕如烟的软肋会一点一滴地暴露出来,直到彻底地溃败。那不是像从前皇后所做的那些失败的尝试——对慕如烟,用外力去伤,是伤不了的——而是要让她自己一点一滴地,从内部腐蚀。

    “你其实很痛苦吧,知道自己父亲做过的事——或者说,没有做过的事。不过,我想你大可不用这么痛苦的,因为——”程娇的笑容在奉先殿的沉重之下显出扭曲的快意,“聊起父亲这个话题,在北国宫廷盛传着一则传闻,将军想必会很感兴趣……”

    程娇边说边打量着慕如烟的反应:果不其然,她听了那话之后,面容像白雪一样毫无血色,目光也失去了以往的沉定,像是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摇摇欲坠的边缘。

    知道戳中了她的痛处,程娇的笑容越发灿烂了:“那传闻是有关……将军的生父究竟是……”

    脸庞霎地一阵惨白,慕如烟上前正要去揪住程娇的衣襟,恰在此时,奉先殿的大门开了。

    凉风从背后卷来。

    慕如烟回过头去,见朱景深正站在门口,望向她的双眸充满了惊诧。

章节目录

娇将为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沐心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沐心初并收藏娇将为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