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见过她那样的神态。

    从前即便是她疾言厉色之时,从旁也看得出来,那些情绪全在她的掌控之下。

    可今日却是不同。

    朱景深站在奉先殿的门口,看到慕如烟回过头来,不由一怔。

    风从外头吹进来,拂摇衣摆,火烛颤动。

    两人就那样对望着。

    慕如烟的手仍停在半空中,程娇纤纤倒地,颔首柔声道:“是我对不住将军。”

    话术的确巧妙:她说“对不住”,并无半点违和——今日从表面看来,若不是她,慕如烟不会丢了军权。

    而至于两人方才发生的口角,关于生父的话题,慕如烟又怎会对他人提起。

    慕如烟望着朱景深,见那对双眸中的惊诧很快被一如既往的沉静所替代。

    她唇角难掩一丝苦笑。

    现在这幕看上去可一点也不好看,像极了平生素来不屑的那种后宫争斗的剧码。

    在这座深宫里待久了,人终究会变成一具具扭曲的怪物吧。

    想到此,她突然心底一痛,愧疚如排山倒海的血流涌遍全身。

    只听门外传来宦官的惊喊声:“世子!使不得啊使不得!”

    未见人面先闻声响。

    远处发出火光吱吱的声音,门口有轻盈细小的花火闪烁跃动。

    朱景深转过身去,见一个懒洋洋的艳丽身影斜倚在延廊殿柱,手持一支正燃着的掌上烟火,似笑非笑似玩非玩,一脸的漫不经心。

    宦官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这可是皇宫,这里更是历代皇祖的宗祠,怎见得了一星半点的明火,要是燃起来了可怎了得。更何况要论血缘,当今世上与先帝血脉最近的孙辈,一是慕将军,再来就是莀世子和荃世子了,这里供奉的可都是他的嫡亲祖辈啊。

    可朱莀偏就是一脸的不在乎,望着面色沉下的朱景深,不逊的眸子里又是极具挑衅之意。

    不过,朱景深并没有如意料之中兴师问罪,他似乎连出言训斥都懒得做,而是依旧将朱莀当作了空气处理,只对在地上磕头的宦官凉声道:“让他闹,看他敢不敢真烧了这座大殿。”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朱莀站直了身子,眸色如冰,火光在掌中吱吱爆裂。

    “闹够了没有。”

    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

    慕如烟目光好像有种穿透力,正如她的声音,无悲无喜不疾不徐,冷静中充满沉定的力量,一语定音。

    正巧,掌中的火光燃尽,灭了。

    朱莀颇感无趣地轻哼一声。

    慕如烟轻轻垂下眼眸——不知他这又是要闹哪出——向殿门走去。

    遥远的空中不知从哪儿飘来若有若无的乐声……

    正准备竖耳辨听,朱莀一个跃步凑上前来,手臂轻轻扶柱挡住她的去路,不紧不慢道:“你这是打算就这身出去?”

    被剥夺了一切权柄之后的一身素服,走出宫帷一路回去,简直就好比示众般的羞辱。

    慕如烟白了他一眼,用同样不紧不慢的声调懒懒回道:“不是有人送衣服来了么。反正你也不在乎丢不丢脸。”

    “你以为我是朱荃呢。”朱莀唇角扬起笑意,嘴上虽不饶人,却已边说边将自己的外套随意扯下。

    朱槿红的辰锦随他扬臂在风中浮光掠影,冬阳下一片流金溢彩。

    慕如烟猛地意识到什么,正想拒绝,却被朱莀不容分说按住肩头。

    回过神来时,浑身已被温暖包裹。

    高雅辰锦覆在她身上,如静水流光,雍容典雅。

    朱莀微微压低了头,幽沉的声音好似从肺腑深处传来,魅惑的光影隐隐照到他上扬的唇角:“后悔晚了。”

    窈窕佳人,一身朱华,怎能不让人联想到出嫁之时……

    “穿着。”冬日风中,朱莀一身素白中衣,转过身一把拉住慕如烟向殿外走去,口气中多了一分兄长的威严,“天冷了。”

    与朱景深擦肩而过时,朱莀与他一样,同是冷目如冰——也不知是说给慕如烟还是说给朱景深听——口中幽幽道:“别人不知道疼惜……自己要会疼惜自己。”

    *

    东华门外,慕如烟望着东安王府的马车。

    一言难尽。

    原来世间有人的马车可以比自己的更浮夸。

    想曾经夏日回都那时,坐着金碧辉煌的马车从北境回来,一路上叮叮当当反射着骄日光芒,令目睹之人都不忍直视。

    可那时,是为了让满都城的人见证自己足够奢侈荒唐。

    而眼前这辆马车……

    朱莀一身单薄白色中衣,外人一看便知是有罪受罚之身。可他丝毫没觉得丢脸,眼下见慕如烟愣站在宫门口,嘻嘻笑道:“我倒是不介意一路陪你走回去。”

    慕如烟默默看了看他那一身,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艳丽红衣,一脸难以名状:您丢得起这个脸,我可丢不起。

    忽想起方才离开奉先殿时朱莀的话:“别人不知道疼惜……自己要会疼惜自己。”

    刚刚差点以为是自己病入膏肓,脑子糊涂幻听了。

    “你是不是脑袋被枪打了。那话……”太不像朱莀会说的,“也太恶心了。”

    朱莀哈哈大笑:“觉得恶心就对了,那话就是用来恶心人的。”

    东华门外不远处另外停着一长列内务府的马车,像是在等人似的。车马辆辆精巧雅致,有宫廷乐师在扬声奏乐。

    原来方才在奉先殿听到的朦胧乐声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门口久候的禁军见到两人,脸上难掩惊讶,将早备好的话生生吞了下去,只行礼汇报道:“今日正逢太子寿辰的提前排演,仪仗车马在此短暂停留,稍后会在皇都东北部巡游往复。”

    慕如烟愣了愣。

    调来禁军搞这么大排场,还戒严了整个东北部,屏退了闲杂人等。

    耳边传来朱莀冷哼一声的戏笑:“从不过生日的人。”

    慕如烟垂眸,并未多说什么,上了东安王府的马车。

    一进车里便闻到满车的药香。

    才坐下,车马刚驶,朱莀从对面递来一盏热茶。

    白烟袅袅,飘着滋补的气味。

    “……”

    朱莀慵懒坐下,单手托腮斜倚车窗,看慕如烟望着茶盏冥思不语,笑嘻嘻道:“要我先喝一口,看有没有下毒?”

    慕如烟回过神来,唇角含笑将杯盏轻轻放下:“这是做什么呢。”

    她凉目看他:凭朱莀的身手,今晨紫微殿上对她肩膀故作轻浮地轻轻一按,便能判断出她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

    不过他也并未将话说破:“再怎么说,也算是表兄吧。”

    “这表兄可真够远的。”

    朱莀无奈摇头,并不介意。

    其实从皇族血脉来说,朱莀与朱荃同慕如烟的亲疏是一样的,他们俩同是先帝的嫡侄孙。只不过慕如烟于朱荃而言还多了一层母系的血缘。

    “表兄这一个月真在你那儿?”

    和朱荃已经许久失去联络了。世人都道他们兄妹二人在东海逍遥,可她当然很清楚,这一个月自己其实都在哪里。

    朱莀含笑不答,却悠悠反问:“你这一个月不也在我那儿?”

    方才朝会上,他帮她掩盖,让众人以为这一个多月她真的在东海。这会儿却用同样的办法来搪塞她。

    慕如烟知道从他信口开河的嘴里是辨不出真假了,便倚住车壁,冷冷问道:“来都城做什么?”

    鬼才信你是来讨册封的。

    “来做什么不是明摆着的么——”

    车马缓缓行驶。

    “我是来求婚的。虽然太子看上去心情不佳,不像会肯答应的样子……”见慕如烟目光沉下,朱莀笑道,“不过赐婚这事儿不归他管。你说……我要是向皇后开口要你,她会不会当即允准?”

    *

    “如果说今日朝堂上的结果是表兄与慕将军的一种合谋,”邹府中,两人边饮茶边聊,白晏不禁问道,“那岂不是说明,莀世子的所作所为,实际上也是在帮他们?”

    虽说与朱莀相见不过两面,可他的言行怎样都没法让他厌恶,甚至连一丝讨厌也讨厌不起来。

    “你千万不要搞错了。”邹准忽然变得很严肃。

    他不知道为何白晏脑中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他知道,这个想法是很危险的。

    “莀世子毫无疑问是皇后的人。”

    对于邹准的断言,白晏垂眸细细思量。

    “我甚至还怀疑,一个多月前的那次险些成功的宫变,背后正是他。”

    见白晏抬起头来讶异的眼神,邹准分析道:“那时皇后母子都在禁足,镇东军远在东海,若身后没有一个在宫中朝中有根深柢固的触角、又对战局有精准把握的人,皇后不可能有那样的胆魄孤注一掷。”

    东安王曾是先帝宠臣,封地在南疆,又在东海有产业。

    “若没有皇后的力量在后面支撑,能在雍家势力强大的东海分一杯羹甚至达到鼎足而立的地步,绝无可能。没有了皇后,他将一无所有。”邹准望向白晏,十分确定,“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靠紧皇后这棵大树。”

    *

    “就好比人总有一死,我们这种人也总有一婚。” 一路前行的马车里,慕如烟一语不发,朱莀便自说自话,悠悠道来,“想逃也是逃不掉的。”

    慕如烟淡漠地飞了个冷眼。

    真是个好比喻。

    “陛下不醒则已,若醒了,你不愿嫁也不行。”朱莀笑道,“若到时候太子依旧死活不肯娶吕潇潇,为了平衡朝局,陛下会把你指给谁?”

    四目对视。

    她自然知道,朱莀指的是朱景坤。

    可什么叫做“陛下不醒则已”?

    还真是……毫无顾忌。

    “皇室贵族的婚姻从来都是功能性的。在功能性的基础上,能嫁娶一个还算可以接受的人,那就是最大的幸运了。”

    你凭什么觉得我可以接受你?

    “朱荃把你管得太紧。他从小看太多话本子,被一生一世一双人洗坏了脑。别说是你,要是我也受不了。”

    额……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怪……而且……

    什么叫做……“别说是你”?

    东安王府那可是出了名的……一言难尽。

    慕如烟这才想起来,现在市井流传中的自己有多么的声名狼藉。

    “我就不同了。婚后你爱怎么玩还是怎么玩。我们各玩各的。当然——你要是单方面对我有要求,我也可以接受。”

    慕如烟怔了一怔,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开始认真考虑起来。

    “因为是你——”朱莀目光深邃,郑重道,“嫁还是娶,你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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