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千万不要搞错了——莀世子毫无疑问是皇后的人。”邹府客堂,邹准握住茶杯的手不自觉微微用力,“没有了皇后,他将一无所有。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靠紧皇后这棵大树。”

    *

    药香弥漫的马车里,慕如烟陷入沉思。

    她并未认真听朱莀在说什么,而是看着手中握着的药茶。

    茶水如琼浆玉液,剔透晶莹,随着车马的缓慢行驶而旋转流光。

    想着这一个月来发生过的事,过了片刻,她抬眸问道:“你父亲怎么死的?”

    从前并未听闻东安王有何积疾,怎么就忽然死了?

    前一刻还慵懒戏笑着的朱莀沉下了脸色。

    马车内的空气陷入一片冷寂。

    就在此时,车停在了慕府门前。

    知他应是不愿多说,她也不是爱管闲事之人,正要放茶起身离开。

    “有一日,”许久不说话的朱莀悠悠启口,“逃来一个歌姬。”

    慕如烟手一颤。

    “看那歌姬长得不错,老爷子一个激动就挂了。”

    朱莀笑得天真烂漫,就差脸上写着:“这不就是一言难尽的东安王府么,正常正常。”

    “那歌姬呢?”

    朱莀双眸泛起妖光,不疾不徐道:“怎么,比起自己的王伯,你好像更关心歌姬呢。”

    慕如烟指尖掐入掌心,又听朱莀戏谑道:“果不其然是喜欢女人。”

    “人呢?”

    “很少见你这么紧张,”朱莀就像在欣赏入笼的猎物一般,颇有兴致的样子,“是啊,要是将她知道的那些事情传到都城,你作为将领那么做是没什么好指摘的,可那些南疆人就要遭殃咯。”

    南疆一役之中,慕如烟对当地人的叛乱佯装不知,等他们内部互相屠杀之后,一举平定了海上与村寨的战乱。当地人的叛乱,也被她永远地掩盖了下去。

    若真相揭开,作为将领,慕如烟出于卫国而不顾叛民生死的做法并不会受到追责。可那些幸存的南疆人,却会为叛国而付出生命的代价。

    看慕如烟一对要杀人的眼眸,朱莀终是忍不住扑哧一笑,懒懒地倚向车壁:“不要这副表情嘛。人已经走了,我为难她做什么呢。南疆是我的封地,巴不得那儿多太平几年,现在又和南洋人做生意,有钱赚不好么。放心——解语楼都毁了,什么痕迹都留不下来了。”

    慕如烟眸色一动。

    朦胧安静的车内,药香氤氲,漫长的沉默。

    “是在绚烂鼎盛的时候早早死去,还是活下来……直到被人分食悲惨而死……到底哪一种更幸运?”

    朱莀的语气和他的目光一样冷静,好像能够穿透灵魂。

    慕如烟手中的茶洒了出来。

    “能在想要的时候选择自己想要的死法,固然是件美事。”朱莀接过茶盏将余茶悠悠饮尽,“但可惜的是,并不是很多人能够如愿的。”

    车内时间仿佛就此停摆。

    慕如烟脸色骤然沉下,冷冷扯下身上的锦袍,当着他的面随手扔在地上。

    起身掀开车帘,冬日寒风一下子席卷进来。

    背后是一道清冷深邃的目光,她毫无理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慕如烟一进府门,早就久候的素羽上前一把扶住她。

    知道她今日去宫里经历了些什么,素羽心疼地将准备好的厚袍赶紧披在慕如烟身上,握住她的手的时候却惊讶了一下:小姐的手并不冷。

    慕如烟望向熟悉的家园,目光中却有种陌生之感。

    这是事隔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回来。

    短短一段时间,竟已是物是人非。

    那一日她准备好了去死,园中是一派欣欣向荣的鼎盛气象。

    而如今她活过来了,这里,却终究要倾颓了。

    素羽轻轻抱住她,不想让小姐看到她的泪水,语气中带着极大的克制:“多余的家臣已经都安置遣散得差不多了,只留了最少的人数,好方便小姐静养。”

    素羽的眼泪悲中有喜:幸好今日小姐被罢了官,若每天还去朝会承受各种势力投来的明枪暗箭,恐怕身子还没养好就油尽灯枯了。

    看家园萧条清冷再不如前,慕如烟的眼神中无悲无喜,只是沉静地点点头:“甚好。”

    她很清楚,事到如今的这一切都是自己一手促成。

    她更清楚的是,就算时光倒回,她还是会这么做。

    流烟阁内温暖朦胧,只是从前的闺阁清香变成了药香。杜若妙手,将花草之香入药,使阁内不至于像个沉闷的药罐子。也因此,即便慕如烟去了朝堂,也并没有人能闻得出她身上正在施药的气息。

    素羽点上新药,将窗帘拉好。

    房内烟笼轻纱,床上的美人墨发如瀑,眸色迷离,娇弱的身体耗尽了力气,在锦被中宛若一只安静脆弱却又妖气留存的雏兽。

    在慕如烟完全睡下前,素羽一手托药一手扶着她的身子坐起:“杜若离开前千叮万嘱,小姐一定要好好吃药。”

    慕如烟点点头,乖巧地听凭贴心人的安置。

    素羽闻着碗中药的苦味,手上感受到慕如烟身躯的虚软,泪在眼中旋转:小姐从小喝杜若母女调制的补药,几年前杜若终于说不用再喝。可现在身子变成这副样子,又不得不喝了。

    将身体状况这般的好友留在都城,自己却必须随驾去行宫,可想而知,杜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的啊。以至于她当时接圣旨时心神不宁,恨不能找办法留下,可无奈皇命不可违。

    素羽叹了一声,小心放慕如烟躺下,盖上锦被,才转身离开。

    行到门口还是不放心,又回过头来,只见慕如烟躺着正静静地望着她。

    “素羽,”慕如烟眨了眨眼,脸色因为温暖而白里透红,温柔道,“谢谢你。”

    还记得一个月前她从城外赶回来,到杜若府上看到奄奄一息的自己,那一副暴怒的样子。相伴多年,从未见到过素羽那么愤怒。

    素羽站在门口,听慕如烟那样说,不觉愣了愣。隔了许久,她终于叹一声,摇了摇头:“你啊……”

    两人相视而笑。

    “清月姑娘拿着小姐的符牌,早就南下离开了吧。”

    “嗯……应该是吧。”

    本来让清月拿着自己的符牌,在南昭境内应该是通行无阻。可问题却恰恰出在给她的符牌是最畅通无阻的那种,不可能是一介歌姬能拿得到的。

    按理说南昭其他地方根本不会管这些。

    可朱莀偏不是好对付的,这种细节逃不过他的眼睛。

    怪自己没算到,他前些日子竟然不在南疆。

    不过,朱莀没必要骗人。

    已经一个多月,多半,清月早就已经坐船离开了南昭的国土。

    门缓缓关山。

    慕如烟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

    空气中晕染着药香,烟气缭绕朦胧,仿佛颠倒混乱了时空。

    时光回到那日,太子受封,军队北归,慕如烟在清月的房内饮下毒酒。

    清月震惊地望着倒在血泊里的慕如烟。她进了房间,对自己在南疆的所作所为没有辩驳一句,就仰头平静地将整壶毒酒饮尽。

    竟是准备好了前来赴死的……

    清月这才意识到,慕如烟方才先果断地将杯中酒洒落在地,不是为了其他,而是为了不留下任何毒物,防止她在复仇成功之后一时冲动而饮毒自尽。

    对复仇之人的心理都能如此掌握,为何不动动口舌,为自己辩上一辩?

    根本不需要什么如簧巧舌,只需搬出什么国之大义,什么轻重取舍,什么万不得已,古往今来那么多王侯将相都是这么做的,不是每次都得到了历史的谅解,甚至还留下了万世芳名?

    慕如烟倒在地上,嘴角静淌着血,那副容颜依旧倾世绝尘,却苍白如雪,即便从晕厥的脸上也能看到身体在遭受何等的剧痛。

    胸口衣襟处有什么东西……

    清月俯身,伸手探入她的衣袍,竟轻松抽出一封信函。

    打开一看,她不禁浑身一震,无法动弹。

    竟是……一封公开的绝笔信。

    信上写的,是她决定今日来解语楼“自绝”的原因——

    是因为她辜负了一位美人,将人家一辈子毁了,却又没本事对人家负责,只好一死了之。想着这种为情而死的戏码恐怕最适合在解语楼了,所以特地前来借此处结束性命,死后说不定还能做个风流鬼。若不慎让这儿成了凶宅而对商家与诸客造成的困扰甚感抱歉,特奉上理赔的金银票券一叠。另外还着重加了一句,这种行为纯属逃避,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表现,实在不应提倡,谢绝效仿。

    随信果真还附上了不少银票……

    虽然眼下绝不是合适的场合,清月读着信也忍俊不住,含泪笑出声来。

    这都什么跟什么……

    哪有人这样写遗书的。

    这种时候了,还在开玩笑。

    这个人,该说她什么好呢。不仅前来受死,还提前帮杀她的人想好了开脱的法子。

    她自然不会坦白自己这么做是为了对南疆平民被屠的那一个夜晚的赎罪——这件事早就被历史封存,无人再会知晓。若有人知道了,除了会掀起国之震荡,没有任何好处。如今的南疆已经开放海岸,以过往从未有过的面貌焕然新生。所以那晚的真相,连清月也无意对他人提起。可换个角度来说,这件事,除了面对自己的良心,慕如烟不需要面对任何人的指控。

    望着淌血的慕如烟,清月身躯猛地一震,头脑终于从连日来失控的悲愤中清醒过来。

    自己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现在还来得及!

    清月忙将慕如烟的身子撑起来,却见从她怀里又掉落第二封信。

    这封信是独独写给清月的。

    展信后映入眼帘的第一行便又是一句玩笑话——

    “别救,那遗书就是用来骗你心软的。”

    清月愣住。

    竟连她的反应、举动都全料到了。

    这个人……

    清月继续览信,下面写了一些嘱咐:别跑得太快,会惹人起疑;也别跑得太慢,朝廷发现她死了,不论最终结论是否真的是自杀,都一定会派人追查。随信附上出行通关的符牌,先往东绕行南海,方是最佳的离开路线。

    符牌有不同的种类规格,慕如烟自然拿得到在南昭境内最畅通无阻的那一种,再配合上清月的易容术,让她成功脱逃不难。

    清月手上拿着这些满纸荒唐言,看着在血中苦痛的慕如烟,内心陷入又一次挣扎。

    救,还是不救?

    那句戏言:“别救,那遗书就是用来骗你心软的。”到底是诚心求死所以让她不要救,还是另一种骗她心软的方式?

    亦或是……挑衅?

    ——看,我就说了,你不忍心杀我的。

    到底是哪一种?

    慕如烟喜欢玩这种文字游戏,清月知道。却还是没想到她连自己的死也可以这样玩弄。

    或许她永远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人。可冥冥之中,却又觉得,完全能理解她。

    到底是为什么?

    她想不明白,可今日唯一让她明白的是,看到慕如烟在自己眼前倒下的那一刻,她心里一点也不痛快。

    “真正的债主其实是很难找的。如果实在找不到,因为那而痛苦,恨我也没关系。”也是在这间房间,慕如烟曾这么对她说过。

    终究,是恨错了人……

    没再多想,她擦干慕如烟身上与房中的血迹,为自己与她都速速做了易容,将血衣放于随身行囊之中,扶着昏迷的慕如烟出了解语楼。离开前,她回头看了眼自己的雅室,房内平静如往常,除了人不见了,不会有任何令人奇怪的地方。

    回眸时她这才恍然发现,在这间房间里,竟也留下过不少能被称之为回忆的东西。

    慕如烟夏日回都城之前,朱荃从前常常带着狐朋狗友坐在里头听她清唱弹曲。他从未碰过她一下,他在场的时候,也从不允许那些纨绔子弟对她有任何轻慢的举动。虽然现在早就已经知道了,他坐在那里,眼中看到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自己,也从来没有留下过半分真情实意,但并不妨碍,她一点也不讨厌他。

    慕如烟总共来过三次。一次来试她,一次来救她,今日最后一次,来把命给她。

    今日一别——连同过往的岁月,还有过往的自己——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清月转过头去,撑扶着慕如烟的身子,关上了房门。

    解语楼每日接待醉生梦死的权贵,对烂醉如泥倒地不醒的客人见怪不怪。易容的清月与慕如烟都是一副公子装束,就像一个公子哥扶着醉酒的哥们儿,完全没令人起疑。是以清月很快在楼外叫到了马车。

    车马疾驰,往杜若府上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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