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欲望面前,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叛徒。

    哥哥是,

    姐姐是,

    那个人是,

    琉瑜亦是。

    *

    冬日的白昼,温柔又冷寂。刚过正午不久,空气已经虚弱。

    江面上泛着那清寂暧昧的日影,好像要以爱之名将对方吞噬。

    冰冷的江水在见不到的深处饱含汹涌的热情,表面上,它只是含情脉脉地面朝着那一年之中最虚弱的太阳,仿佛不断地呢喃轻语:“我等着你啊,我等着你——沉没。”

    一个戴着面具的身影,独自在江中的小船上。

    凤影巡视江面的时候,兵士们都不敢靠近。

    他们与他保持着天生的距离,对他又敬又怕。

    没人说得出为什么。

    没有人看过他的容颜,甚至没有人曾动过歪心思,想办法去摘下他的面具一窥究竟,去确认面具下的他是否长着一张非人的面庞,抑或是,一张与慕帅一模一样的脸?

    骆珏听到流言后,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一言不发进了营帐。

    想起南疆一役,在山上被慕如烟焚烧的禁书。

    他知道流言都是真的。

    他知道,凤影的确是圣骑士——专属于慕如烟的圣骑士。

    禁书上说,圣骑士有一条族规:一名圣骑士可自行选择主人效忠,且一生只忠于一个主人。一旦宣誓形成了主仆关系,在主人死去之前,以命相护,绝不背叛。是以,自古帝王,谁都梦想着有一名属于自己的圣骑士。

    南疆那日,他将这些禁书上的内容对慕如烟与凤影戳破的时候,骆珏见他们神色均怔了怔,随即陷入了沉默。根据自己对他们两人的了解,骆珏知道,虽然不肯说,但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而如今这散布在举国各地的造神传说——虽然破绽不少,但却有着惊人具体的细节——凤影自己不可能去传播这些信息,那么,知道这些细节并能够加以利用的,还能是谁?

    “破空叔,凤影将军在江上多久了?”方子扬靠近在江岸上站着的破空。两人现在均在休憩中,并未当值,所以方子扬对破空以叔相称。

    这位年纪刚过半百的硬汉,在军队闲暇时总是年轻人的知心大叔。在战时,他孔武坚毅,令不虚发;而在闲时,他却摆出一副不拘小节的样子,与年轻人打成一片。年轻人们离家日久,都庆幸能在军中遇到这样一位父亲般的人物。

    “啊……”破空再次望向江中凤影一动不动的背影,“很久了。”

    “那流言……”方子扬小心追问,“是慕将军放出去的吧?”

    “额……”大叔喉咙里混着什么东西似的,“应该是吧。”

    不是她,还有谁呢?

    “我听说,慕将军天生就有神力庇护。”

    破空突然一怔,回过头来:“你听谁说的?”

    “哦,”不知道破空为何如此警惕的样子,方子扬道,“来军营后,有前辈提起,十多年前的那场应江大战之前,其实有过一场小仗。在紫微山下,规模虽小,却集结了南北两国最精锐的兵将。那场仗是为了营救年少时的慕将军而打的。而那日,慕帅将凤影将军从山脚下带回了镇北军,那是他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唔……”听方子扬说完,破空顿了顿。

    过往目击了那日情景的人,大多已经故去,幸存的极少数,也已年满退役离开了。算下来,真正知道过往发生了什么的,除了当事人凤影和慕如烟以外,就只剩下他破空一人了。

    “那场紫微山下小型的战役,原本是一场意外。”破空回忆道,“那时候慕将军还小,陛下念其思念远在军营的父母,特别恩准将她送到北境。这消息却不慎被北旻知晓,他们使计将车队引到雪山脚下——紫微山是北旻、北境与东海的交界,方便北旻人暗中行动——派了北旻最精锐的兵将打算去劫杀。得知了消息的慕帅带兵策马猛赶过去……”

    破空说到此便停住了,方子扬困惑地回头看他,只见五旬硬汉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几近痴迷的惊奇,包含着一丝敬畏,甚或是恐惧。

    “其实那场仗,在我们抵达紫微山下时就已经结束了,”破空继续娓娓道来,“那里,除了北旻兵将的尸体之外,只剩下两个孩子,在空荡荡的巨山之下。”

    鲜红的血在草间静静流淌,四周没有生的痕迹。古老的日光从雪山之巅默然照下,照在那些兵将的尸体上。他们好像只是睡过去了,并且领受了永恒的恩赐。他们支离破碎,却又动人安详。

    在数不尽的尸体之间,有两个孩子……活着?死了?

    若你在场,必会失语,因为几乎感受不到他们是生或死。他们宛然已经超越了生死,与永恒相连结。

    那两个孩子中的其中一个,就是被救了的慕如烟。

    另一个,就是凤影。

    方子扬倒吸一口气。

    这就是镇北军中的传说——慕将军天生就有神力庇护的缘由。

    看来,凤影是神,这一点从很久以前就有所证明,只不过直到最近才暴露于世。

    “那破空叔看到凤影将军长什么样了?”

    “啊……”破空的喉咙不由在空中发出颤抖的低吟。过了许久,他镇定道:“没有。当时,我们远远地被那场景震撼了,一时停在马上,谁都不敢动弹。慕帅第一个冲进去保护宝贝女儿。后来,当我们再接近的时候,凤影的脸上已经有了面具。”

    “哦……”方子扬怔怔地听着那神迹一般的传说,语气中不乏一丝失落。

    只有破空本人听得到自己声音中的心虚,而生性纯直的方子扬丝毫没有听出他方才话中明显的破绽,破空顿了顿后继续道:“或许凤影与生俱来就戴着面具,连慕将军,也没有见过他的容颜。”

    *

    关于圣骑士的流言传遍了南昭,镇北军上下也人尽皆知。

    军队向来纪律严明,况且兵士们与凤影相处日久,不论凤影究竟是人还是神,他们还是那样与他一同生活,听他的指挥。所以,兵士们心中或许有些许波动,但却并没有太大别的反应。

    可是,有不少南昭民众从各地赶来朝拜,就像他们在每年盛夏、雪山结界最弱之时在山脚下所做的。一步一匍匐,双手高举面朝天穹,深深拜服。

    军队对其不胜其烦,军营重地,哪能成为民众拜神的场地?于是,镇北军不得不下令民众不得靠近军营。对此,虔诚的民众们竟也都乖顺地甘之若饴。对神灵远远地拜望,就足够了。

    本来以为,应江北面的北旻村庄也会因此而震动。因为他们也是古老的四神土地之下的住民。若听闻神灵出现,他们内心深处的虔诚之火岂不也会被点燃?得知神灵原来一直存在于敌国的军营,他们的心灵难道不会被动摇,乃至归顺敌国?

    然而,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奇就奇在,差不多在凤影被封神的同一时刻,遥远的北方,也传来了一则流言。

    北旻的钦天监故逝。北旻宫廷新的神官首领,就是一个脸戴面具之人。其人沉静如玉,风姿卓逸,虽无人窥得其面庞,但从其举手投足而言,一看便知是一位高贵圣洁之人。

    无怪乎,北旻新帝重伤休养,已淡出人们视野多日。宫中上下,万事竟被处理得安稳无虞。而这背后所为,正是这位脸戴面具的新神官。

    这样的人儿,说他不是圣骑士,说他不是神灵,怕是也没有人相信呢。

    至此,一南一北,都有了自己的神灵。

    *

    冬日,过了短暂的午后,世界已沉入冰冷的黑暗。

    古老的宫廷,它的黑墙像冰一样,寒气从高耸林立的黑金砖石间渗透进来。火光发出吱吱的声音,仿佛是宫墙要吞噬那些挣扎的火苗,而不是相反。

    陛下已经多日没有露面了。

    那座他从未有过兴趣的后宫,也寂寂无声,仿佛跟随着一同消失了一般。

    然而,深宫之中却有一处常常迸发出快乐的笑声。是女孩子的笑声,像铜铃一样,清澈,轻盈,让人在寒冬之中也由衷地心生喜悦。

    几个宫人行走在暗沉的宫廊间悄声低语,蜿蜒的黑墙上扑闪着他们佝偻的影:“太后对九殿下留下的那两个孩子真是好得,不仅将她们带进宫里来亲自抚养,还封了公主。”

    “是啊——”一人轻叹,“先帝将陛下从小捧在掌心怕化了,可太后却对自己的孩子一直很疏远。即便现在陛下病了,也不见她抽空去瞧瞧。这么多年人们还以为她生性不喜小孩……而如今,对那两个女孩却如此钟爱。哪见过太后对孩子这么慈爱的样子。”

    *

    天地混浊。

    方子扬走开后,破空依旧站在江边,望着沉沉的江水。

    凤影的背影仍然安静地伫立在江中小舟之上,遗世独立,仿佛是一种超越了尘俗的存在。

    他在想什么呢?

    在知晓自己被慕如烟推上神坛的那一刻,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从一动不动的背影中读不到凤影的一丝一毫情绪,破空远远望着,默默地长叹一声。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脑海——这么多年来,这个念头在五旬硬汉的脑中淡入淡出了很多回,却在今日越来越深刻地暴露在阳光之下——

    慕如烟一直在等的,或许就是今日——将凤影推上神坛的这一日。

    往事如排山倒海般袭来,一幕幕像鬼魅的影子,在眼前不断闪回。

    “凤、凤影……?”回北境的马上,破空支支吾吾地说着。

    “是啊,”幼小的慕如烟脸上绽着纯真快乐的笑容,“他就叫——凤影。”

    少年独自骑着另一匹骏马,戴着面具一言不发,看样子已经接受了慕如烟为自己的赐名。

    慕帅将女儿护在怀里,手握缰绳,从容策马。他目不斜视地直面遥远的前方,侧脸俊逸安静。沉默代表了一种应许,一种纵容。

    凤影……

    为什么要给他起这样的名字?

    慕帅……难道一点都……不打算制止么?

    那之后不多久,北旻重整大军,正要踏冰压境而来。

    营火熊熊燃起。

    固伦公主与夫君相拥告别,车马已经备齐。

    “你要带他回都城?”战时一触即发,破空心思紧张,无暇顾及,却仍旧试图阻止慕如烟。

    可她虽然年龄尚小,骨子里那股不容人质疑的执拗与狂烈,却已经初现端倪。

    她要带他回去。

    她要带他去见陛下。

    破空失语地愣站在原地:去紫微山脚下营救那日,固伦公主留在北境,故而并不知晓凤影真容。可是你……

    你可是……要他……毁了他?

    然而,听到慕如烟要带凤影回南都,慕帅竟然也默许了。

    为什么……为什么,慕帅要这样纵容自己的女儿?

    画面再一次闪回,回到早前他们从紫微山脚下平安归来的那日,镇北军军营一如往常平静安宁,敌人还没有露出宣战的痕迹。

    一个女孩静静面对正在凝固的江面,天穹中一道鹰啼。

    那孤寂的画面,凄美至极。

    破空手捧一件貂裘,缓步靠近,想给坐在江边的慕如烟送去。

    女孩听到声响,没有回头,只是淡然问道:“破空叔叔,他为什么要戴上那面具?”

    “额……”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世间的有些答案,对于孩子来说,不仅难以理解,而且太过残酷。

    还未待破空找到一个合适的答案——正如许多大人哄小孩时会用的说辞——只听慕如烟继续开口,用清冷的童音一字一句问道:“为什么,父亲要他戴上那面具?”

    破空惊愕地呆立在原地,手中愣愣地捏着貂裘,脚步却再也无法靠近。

    他这才发现,女孩早就完全理解了那背后的缘由。

    她的发问,实则是另一层涵义。

    那问题本身,就是另一个答案。

    破空呆立在江面,正如现在,默默地望着凤影的背影。

    江水如绸,船纹丝不动。再过不久,就要冰固了。

    浑身不住颤抖,正如那日,并不是因为寒风。

    为什么要在此时,将他推上神坛?

    你可是……要他……毁了他?

    你到底……

    从最初的那日开始,一直到现在,这漫漫日夜……

    你到底把他当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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