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继位、掌控了绝对世俗权力之日,就是凤影命丧之时。”

    山间的晚风刺骨。

    邹准眯起双眼,望着远处明亮却浑浊的都城:“你最好是祈祷,凤影真的是神祗。若不是——”

    若不是——

    “到时候,如何破除人们对神的痴迷幻想?”

    如何破除——

    让人们亲眼看到,他们所相信的“神”,会死。

    凌迟的刑架骤然明晃晃地出现在白晏的眼前,都城的上空交织起令人晕眩的迷离幻影,映衬在墙上绚丽闪烁。白晏一下子快要站不住了,一手撑住晶莹的墙体。

    像冰。

    又像刑架前的烈火。

    “你还好吧。”邹准扶住白晏虚软的手臂。

    知道自己把话说重了。

    白晏缓了缓神,挤出一丝笑容:“表兄不会的。”

    邹准不语。

    白晏松开邹准的手,朝着高台的方向自顾自往回走。

    毫无缘由的,一幕旧日画面闯入脑海。

    那是五年前的一日。

    “少爷!晏少爷——!怎么跑得这么急——!”

    听家臣在背后气喘吁吁地大喊,白晏不管不顾,满脸欣喜地在前头飞奔,直冲府上客堂。

    “晏少爷!主母严令,贵客方至,客堂不能去——!”

    少年回头调皮一笑。

    家臣停下脚步大喘气,满脸汗涔涔的,那眼神仿佛在说:他们素日里温雅识礼的少爷今日怎变成这副淘气样?平素纵有主母宠着,但祖母的教育向来以严为纲,家里规矩又多,断不会容他露出这样的烂漫轻狂。

    “我刚才都看到了,他来了!你们竟不告诉我。”

    “他、他、什、看、看到什么了?不可能……”硬是把家臣吓成了个结巴。

    “看背影我就知道了!”白晏笑着转过身去,径自朝客堂跑去。

    门窗紧闭,大堂比平日更加庄严静默。

    堂前廊檐上还挂着庆祝近日镇北军大胜北旻的喜庆红绸——虽然举国称那场仗为“大胜”,但也有市井传闻说两国其实是打了个平手,勉强将敌人挡在国境之外罢了。

    但考虑到慕大将军刚故逝不久,此役是其女慕如烟到达北境后,镇北军在全军混乱无首的情况下第一次击退敌军,故而令北方士气大振。西土离北境不远,自然也是全民沸腾,家家府府都高挂红绸以示庆贺。

    白家亦不例外,是以到处也都挂着红绸。

    作为一个年少活泼的孩子,白晏对于国之大捷自然也是心潮澎湃,但他并不确定祖母是否对那些红绸真心喜欢。

    在得悉固伦公主与慕大将军故逝的时候是如此,在听闻慕如烟到达镇北军后大胜北旻的时候也是如此,白晏看到祖母抿紧了双唇,神情严肃地独自在客堂里久坐,一言不语一动不动。

    他当然听说过镇北军与白家的过往。

    或许,祖母只是迫于周遭的压力——多少双眼睛盯着白家,盯着他们的忠诚——才不得不表现得同所有人一样,吩咐府上置办出喜庆的气氛吧。

    是以,还没过几日,风沙飘摇,白晏总隐隐觉得,那些高挂着的鲜艳红绸似乎很快就旧了。

    将思绪从那些红绸上拉回,白晏又一次满怀期待地望向客堂的大门。

    祖母正和那位贵客在里头谈事。

    虽说知道自己是受宠爱的,确信这种时候就算稍微失礼一下也一定会被原谅,白晏此时还是在大堂门口停下脚步。

    下意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庄重地抬手推门。

    光透过厚重的门缝洒入房内,客堂里四壁肃穆,唯有烟气缭绕。

    早已没有了人影。

    转头看东门方向,有人扶着老太太静静伫立着,似乎在目送着谁。

    白晏赶紧拔腿往门口奔去,顺着祖母的目光向群山望去。

    一个俊逸的背影骑马在远处山间驰骋,渐行渐远,越来越小。

    白晏心里一空。

    才来,便走了……

    策马的身影很快便隐密在群山之中,消逝不见了。

    奇怪……

    怎会是一个人来的?

    祖母依旧遥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似乎连孙儿的到来都没有注意。

    望着远方的群山,白晏忽然瞪大了眼睛。

    不对!

    方才竟是看错了。

    那人骑着马,明明,一路向北。

    *

    对凝望皇宫方向的慕如烟静静看了会儿,朱莀面色清冷,迅捷地伸出手去捏住她的下巴强令她转过头来,起身将脸凑近她的红唇。

    火烛一瞬间被扑灭了,整座水晶宫陷入暗夜的沉寂。

    白晏惊讶地张大了嘴,“啊”的叫喊却闷在喉咙里,发不出声。

    月色如鬼魅扑朔而至,映照出高台边一对飘逸妙影,清风抚摩两人的衣袖,将时光就此定格。

    很快,火光再次被点燃,四周顷刻间恢复明亮。

    “啊——”见到光下定格的画面,白晏终于叫出声来。

    方才烛火扑灭一瞬,慕如烟眼疾手快挑起桌上的一根尖筷,刺向朱莀另一只手的手背,将其定在桌上动弹不得。两人的动作便定格在这一瞬。

    邹准见状,亦倒抽一口气,对那被扎在桌上的秀手不忍卒看。

    光看着就替他感觉,该有多疼啊。

    不过,当事人不动如山倒像没事儿人似的,全然没有要喊疼的意思,脸上亦没有一丝愠气。

    慕如烟面色如常,松手将尖筷一扔。

    朱莀收回受伤的手悠悠坐下,默默望了她片刻,问道:“你接了帖子?”

    帖子?

    白晏困惑着,看身旁的邹准略显激动地大步走回桌前:“你答应了和程娇比武?”

    “和程娇比武?”

    邹准回过头来,对白晏解释道:“太子寿辰,程娇提出与慕将军比武以作贺礼。”

    古来,君主的庆典上,由贵族献舞或是比试都是重要节目。而程娇与慕如烟都是两国曾经的大将军之女,同为妙龄美人,她们的登台比试,可想而知,将比普通的贵族比武更别具一格。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人又怎能相提并论呢。程娇不过是一介官宦之女,程家在北国军中也并无实质声望。而慕如烟身上流着的,可是南国皇族的血。

    “她倒是会自抬身价。”邹准蹙眉低语。

    日日拜谒皇后,又成了街头巷尾热议的太子的心上人,不得不说她确有能耐,让自己快速在敌国站稳了脚跟。

    若慕如烟拒绝了对方的比试要求,作为曾经的帝国大将军,多少有些有失风度,又有些不给太子心上人面子的意思。

    不过,臣僚们都知道慕如烟从不看重所谓的风度面子,也无所谓会得罪太子——毕竟两人早在之前就已经彻底闹翻了——所以都以为她会拒绝。

    也因此邹准听闻慕如烟竟接下了帖子,会如此惊讶。

    朱莀默默望了望桌上那根方才刺痛自己的尖筷,抬眼看向慕如烟,凉声提醒道:“对方可是自小习武的军宦世家。”

    白晏听朱莀此话,心里一咯噔,不免疑惑:他为何如此说?

    贵族比武从来都是以切磋欣赏为目的,点到为止。更何况,就算程娇自小习武,可慕如烟不也是如此么。如果身手不够高超,又如何帅军赢得一次又一次的胜仗?如今的慕如烟早就卸下当初娇柔的假面,可以以真武艺示人了。

    那种势必要以比武获胜来彰显国威的执念,别人或许会有,可白晏却能下意识确定,朱莀根本不会在乎什么国威。

    那他究竟在担心什么?

    难道……白晏背脊一寒:程娇会利用这次机会害她?

    慕如烟对朱莀淡漠望着,对他的话并不以为然。

    不愧是个怪物,用那种出其不意又不计后果的方式试探她的身体状况——若换作从前的她动手,他的手掌早就被扎穿,彻底废了。

    可现在她的身子却娇若游丝,连提起一把长剑的力气都没有。

    “不就是比个武么。我又不在乎输赢。”慕如烟悠悠举起酒杯,“反正也没准备什么东西,权当寿礼了。”

    刚举起的酒杯却被朱莀伸手轻巧截了去。

    白晏蓦然发现,颇为奇妙的是,今晚慕如烟好像还没能喝上一口酒。她眼前刚斟上的美酒总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替换成其他饮品。

    朱莀戏谑道:“一个从不做寿,一个竟要送礼。”

    白晏低头下意识搓着手指。

    差点忘了自己今日赴宴是为了什么。

    倒也不能说是忘记,而是很多时候,越在意的越难以启齿,越想说的却越怕提起。

    宴席之中,白晏几次想要开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可眼见再不说,人散楼空,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而且方才与邹准谈起的关于凤影的话题,让他心里慌得很。都城上空好像已经张开了一个无形的血盆大口,必须要让它在一切开始之前闭合。

    “太子寿辰庆典过后,便是刑日了。”白晏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硬生生说道。

    几人停下说笑。

    邹准无奈暗叹一声。他何尝不想求情,可他又何尝不知道,怎么可能成功呢。

    朱莀含笑垂眸,举杯啜饮悠悠道:“本来确实犹豫过。”

    “犹豫?”白晏眼中闪出希望的光。

    慕如烟不语。

    “犹豫着到底是凌迟还是其他刑罚,比如,”朱莀脸上绽出孩子般的纯真笑容,“楦草、车裂、虿盆……”

    白晏震惊地瞪大了眼。

    为什么……

    为什么他可以如此轻松悠然地说出那样的话?

    “我看虿盆不错,可惜姚胜的外形与蛇蝎不衬——他实在算不上一个美丽的祭品。”

    “美丽的……祭品……”白晏喉间生痛,愣在当场。

    他在说什么……

    在说什么啊!

    淡淡一瞥便能发觉白晏煞白的脸色,慕如烟对朱莀冷声道:“谈起极刑,怎么这么兴奋。”

    “你不兴奋?久在战场上的人,别跟我说有不迷恋死的。”

    慕如烟闭口不言。

    熊熊燃烧的营火,奔腾吞吐的江水,黑沙旋漫的苍穹,爆裂飞溅的鲜血,支离破碎的肉/体……

    “你敢说自己没想过死?”

    她瞪着他,眸光似火。

    他即识趣,不再戳破。

    两人心照不宣。

    只有他们彼此知道,一个月前,她才刚自扣地狱之门,而后侥幸从死亡边缘回来。

    忽想到一桩童年往事,慕如烟放下茶盏轻轻启口:“未知死,焉知生。”

    朱莀笑起来:“就知道那时你是在装睡。”

    装睡。

    是啊。

    不装着睡去,又能如何呢。

    “我们每一刻都在死去。时时刻刻。我们本就生活在死亡里。难道死亡不令人着迷么?”

    “死亡和极刑不可同日而语,”邹准不悦地打断朱莀的疯言乱语,他知道,身旁的白晏毕竟年少,听到这些话,精神怕是已经摇摇欲坠了,“凌迟之刑何其残忍野蛮,早就该废除,也早就已经被废除了。”

    “你以为慕如烟的母亲废除了凌迟,它就在历史的尘埃中销声匿迹了?”朱莀笑道,“凌迟从来都没有消失。你若仔细去倾听它的声音,就知道它一直在我们灵魂深处。它每分每秒都在我们身边、在我们身上上演。是直视它,还是闭上眼睛假装它不存在?哪一种更助长它的威力?”

    邹准语噎,他想喊“狡辩”,喉间却撕裂一般,怎么也喊不出声来。

    那何止是狡辩,简直是妖言。只有妖魔才说得出的语言。

    “对你来说,死亡无处不在,所以你就妄想成为那有权裁断的神灵,”白晏咬紧嘴唇,“就像解语楼爆炸,对你来说,死几条人命不过是消遣?”

    “解语楼?”朱莀歪了歪头,“你觉得那是我做的?”

    “不是你还有谁?”

    所有人都道是他做的,可惜找不到证据。

    朝廷为此调派了大量人手,却到现在都没有查出个蛛丝马迹,可以预想,真相再也不会水落石出了。

    “我那日可是差点被炸死。”朱莀嘻嘻笑道。

    “那不过是帮自己撇清罪责的障眼法。”

    朱莀并没有兴趣为自己辩解,只觉得眼前少年的反应颇为有趣,兴之所至,不由多聊几句:“既然所有人都认为是我做的,我也没想过要否认,哪还需要什么障眼法?”

    “呃……”

    “不是他。”慕如烟啜了一口茶,悠定道,“若是他,哪会在爆炸之前还去安排人故意闹事清场,驱散人群?”

    白晏瞪大了眼,晚风一瞬间冰凉了脊背。

    朱莀对慕如烟报以“知我者莫若君”的笑颜,遂看向白晏:“看你的表情,也猜到是谁干的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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