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修行留步。”身后年逾古稀的江阁老步履蹒跚上前阻拦,谢修行见之搀扶他坐上金丝楠木轮椅,推着他往大殿去“不知阁老叫学生何事?”

    “上疏太子一事,过后在殿上千万别再提起。昨夜面圣想必你也揣摩出陛下心思,多提无益。”江阁老苍白生斑的手轻轻拍了拍谢卿臂膀,语重心长地道:“修行,听老师的话。我年过七十九,是快要退下的时候了,在此之前,老师希望你能平安无事。”

    谢修行向来孤僻,玩不得官场油滑那套,故步入朝堂五载并未结识交心好友。尚书左仆射江莱是谢修行入仕之师,亦是他唯一可交心之人,当亦师亦友。江阁老对谢修行疼爱有加,常替他指点迷津,谢修行格外听他话。

    只因太子一事牵扯重大,谢修行有自己的想法,他比任何人都知晓此案棘手。

    如今高坐大理寺卿之位,就该对得起这份头衔,若是畏惧皇权而退步,岂非愧对祖师爷,那他还有何脸面回北星山?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不贪不益,圣国能长生,百姓也能长生。延绵万世之愿景,陛下指日可待。太子殿下增加百姓赋税未曾上疏,俨然违背大祁律法,加之事过数月欺瞒不报...”谢修行话音刚落,江阁老深叹口气,方才在殿前劝阻谢修行勿多言,可见又作了耳旁风。

    江阁老持白玉笏板移步大殿中央,替他圆场:“陛下,谢卿所言乃圣贤之道,大祁仰承陛下重贤义理、殿下亲民拥军,百姓才得以减税卸担。百姓为祁朝抵御外敌作出贡献,陛下回馈百姓以减半赋税,不贪不益,延绵万世。确实如谢卿所言指日可待矣。”

    祁帝似笑非笑指着谢修行说道:“江莱,你的这个学生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开口见胆亦见心,敢直言不讳上疏太子,为常人所不为,朕相当欣赏!”

    太子掀袍跪地,歉意诚恳:“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不该为了一时情急逼迫萧尚书与乔侍郎犯错,不该免于承奏私自将三十万两白银火速送往战前供总督大人筹备军粮。儿臣身为一朝储君,愧对父皇和朝廷的信任,儿臣甘愿受罚。”

    “既如此,那便撤去太子尚书省监管之务,全权交由左右仆射负责。”

    御史大夫孟拙恩站了出来,身姿弓腰谦卑:“禀陛下,太子忧心国事,体恤前军将士,情急之下才出此下下策,望陛下看在太子为前线解决燃眉之急的份上,从轻处置罢。”

    祁帝与御史大夫同唱了一出双簧戏:“怎可!太子是朕的儿子,子不教父子过,更何况朕还是万千子民的君父,岂能包庇,若今日朕包庇了太子,依照御史大夫之言从轻处置,那天下百姓将怎么看待朕?天下贤才又会怎么看待朕?”

    “陛下圣明。依臣看,户部尚书萧默与户部侍郎乔闻言未起督导之责,事后也未及时禀告,互相期满陛下,二人有不可逃脱的欺君之罪。”

    谢修行再次站到殿中,反驳御史大夫孟拙恩:“若论欺君之罪,孟御史是否也在告诉陛下太子所犯乃欺君之罪?”

    孟拙恩吓得后脊冷汗涔涔,“扑通”一声跪地:“启禀陛下,微臣不敢!”

    祁帝怒意冲冲呵斥御史大夫孟拙恩:“如何定罪,谢爱卿自有定夺。孟爱卿何须操心!”

    “是。”孟拙恩惊魂未定,蔫地退回朝位。

    “传朕旨意,百姓护军用功,即日起民税减半,另命司农寺侍郎张真民为新任户部尚书,户部郎中付颜朗为户部侍郎。”

    “帝王虽贤,非良臣无以济天下。观于明镜,则瑕疵不滞于躯;听于直言,则过行不累身。众卿家当学谢卿敢为人先,提出太子弊病,勿虑皇室之嫌。”

    百官齐刷刷地跪拜:“陛下圣明。”

    阴云盘旋于皇宫上空,百官如群鸦涌散。

    大殿之上所见所闻,魏明了然于心,看似大大咧咧的他其实比谁都清醒,只不过无谓争执罢了。他比平日冷静许多,稚气褪去,正经来看,他身躯高挑;桃眼朱唇;面额润朗,却有几分英俊潇洒的侠士气概。

    “得罪了太子,往后自求多福吧。”

    “魏明若你也贪生怕死,那我们注定不同路。”谢修行的脸上毫无神情,此番他蓦然看透太多东西,方才一出戏又何尝不是唱给他看的。

    既然好戏开场,他便拭目以待了......

    “我魏明岂是贪生怕死之辈!谢卿尽管放心,我永远站在你这边。”与他共事的年岁里,他早就了解谢修行为人,十殿阎罗不过是他的保护色,如神明慈悲才是他本色。

    走到熟悉的宫阙前,谢修行眼瞳忽而明亮,回想起江阁老的叮嘱铭感五内。他已皓首苍颜,颈枯齿落,如今将告老在家安度晚年之际还惦念着他的仕途。

    时下,他为自己所坚持的执念心生出一丝愧疚,仅仅为了老师良苦用心。

    谢卿和魏少卿上朝未归,留守大理寺的萧芜替他们归类了乡亲的报案。

    今早报案之人总共两位,皆为家中小女失踪,报案二人互不相识,唯一共通点是家住城南。

    罗列出失踪女子大致体貌特征,画师勾描出画像,萧芜写好寻贴与衙役们一起张贴各处。付诀一手提着浆糊桶,一手拿着猪鬃刷,沾上浆糊往墙壁上涂,萧芜则将寻贴粘贴上去。

    少刻,便有百姓围聚过来,叽叽喳喳各有各的话。

    “谁啊?”

    “不知道。”

    “不会是采花大盗吧?”

    “说不准是人牙子,两位姑娘怕不是被卖去春楼了。”

    “也可能是做了丫鬟。”

    “这谁知道!总之最近出门大家伙都要小心些。”

    “最好能不出就不出。”

    “乡亲们,有没有人见过画像上的女子?”萧芜指着两幅画像问。

    众人摇摇头。

    “没见过。”

    谢修行下了马车,远远瞧见寺外大门边的告示墙前百姓蜂拥而至,不留空隙。

    “有新案子?”魏明眉头微皱,脸色凝重,看到萧芜和付诀站在最边上观察形势,魏明叫住他们。

    萧芜闻言回过头,谢修行似松挺拔站在眼前,萧芜一路小跑过去,因好久没有查案了,她激动汇报:“谢卿,魏少卿,今日有两个城民家中小女失踪了来报案。”

    “可有线索?”谢修行澹然发问。夷然自若的姿态让萧芜察觉他不过比她年长几岁却能稳坐正三品大理寺卿之位的过人之处。

    萧芜将自己整合的线索呈给谢修行看,他细细掠过,看了她一眼,眸光复杂,萧芜参透不出含义,只好一笑而过。

    魏明看出端倪,大胆猜测:“昨日城外亦发生一起少女失踪案,两起之间难道有关联?”

    “不排除此种可能,总之多留意他们的相同之处。我们兵分两路,城南和城外,两拨人排查起来更快。”谢修行主导运筹。

    “城外昨日是我在查,不如我继续负责城外,这样线索整理起来不会疏漏。”

    “城外危机重重,付诀保护好魏明。”

    “没问题。交给我。”

    魏明忽然嘴硬起来:“谁要你保护啊?人家会武功的好吗?”

    付诀翻了一记白眼:“得了吧。”

    “记住你是配合我查案,不是保护我哦。”

    “哎呀,走吧。”付诀利索地把魏明拖到了马车里。

    为了了解清楚情况,四人挨个去往城民家中寻找线索,谢修行与萧芜也紧随其后上了马车,车厢里鸦默雀静的,与车外喧嚷嚣杂割裂开,仿若身处另一层人间。

    谢修行抱臂倚榻闭目养神,萧芜偷偷看了好几眼,见气氛不对劲默默坐身旁没敢打扰。

    良久,他忽然启齿:“今日未经上司大人批准擅自行动,自作主张地行为属实不妥。下值后,罚抄一遍大祁律法。”

    “抱歉谢卿,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犯了。”萧芜认错的态度挚诚。

    她确实冲动了。

    马车驶入上南巷便停下。谢修行先下了买车,萧芜紧随其后,谢修行回眸看她一眼,说道:“你父亲的案子定下来了。革职判五年牢期。”

    萧芜还再期待他说出太子的处置,结果谢修行话音停顿了,萧芜继续追问他:“然后呢?太子呢?他怎么处置?”

    “太子...”谢修行思虑片时,徐缓道:“撤了管理户部之权。”

    “没有了?”萧芜对此事的发展很难理解,她难以置信。

    为什么太子可以相安无事?而她的父亲却要受牢狱之苦,这让那些丧命于太子之手的无辜之人何以信服大祁律法?

    她一想起下值后还要抄写大祁律法,就觉得是讽刺至极!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谢修行亦不想就此放弃,奈何圣旨难违,只能宽慰她。

    “听谢卿的,我相信谢卿不会坐视不管。”

    谢修行挤出苦笑搪塞过去,“本卿尽力而为,不枉一身紫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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