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京时正是立秋,下了几场大雨过后连空气都是闷热潮湿的,路上泥泞不堪,车辙印横七竖八,有的深深的凹进去,积了一汪浑水,车夫最是有经验,顺着车辙最浅又有杂草的那道走,避免了车轮陷入泥里的险境。

    林菱受不了颠簸之苦,北上基本走的都是水路,下了船后还需坐马车才能回到京中的将军府。

    归京路途太远,马车已经走了半天,也才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这还是用的最快的速度,但林菱面色难看,萎靡地趴伏在卧榻上,精神不振。

    婢女看了下天色,得快些到达驿站,大姑娘体弱又带病,万不可在马车中过一晚。

    随行的仆从敲了敲车窗,婢女掀开车帘,是将军府来的嬷嬷,她一脸关切地望进车厢里:“大姑娘还好吧,驿站就不远了,上了官道后路就平整了许多,姑娘要不要下来走走透透气?”

    将军府派了一支护卫和六名仆从来接林菱,问话的正是领头的颇有资历的老嬷嬷。

    “多谢嬷嬷,我就不出来了,把车帘都拉开吧。”林菱吩咐婢女将车帘拉开,雨后潮湿的气息顺着车窗飘了进来。

    老嬷嬷礼数周全地又问了几句,分别是婢女答了,她又瞥了下林菱的脸色,见确实只是精神不济,便也退了下去。

    林菱撑着卧榻要坐起来,婢女给她腰后垫了个垫子,方便她倚靠着。

    窗外的天空明净透亮,林菱拨开了眼前垂落的一丝碎发,心情平和地望着外面。

    她离京约有五年左右,在梁州外祖家养病,虽也能收到京中信件,但到底与手帕交五年没见了,信中的姐妹都差不多许了人家或者正在相看亲事,她算了算自己的年龄,已经十九,也是到了嫁娶的年纪。

    今朝民风开放,男女嫁娶不似历朝来十五六就是成亲的年纪,而是留女儿到了十八九岁,再相看人家也不迟。

    并且女性和离之后也能再嫁,她的母亲便是如此做了将军夫人。

    彼时的将军还不是将军,只是一名小小的校尉,母亲带着自己嫁给当时还是校尉的父亲,后来因军功擢升为将军。

    母亲肚子争气,又生下了嫡子,坐稳了将军夫人的位置,她这不尴不尬的身份也因为将军的照顾,上了宗牒,成了将军的嫡女。

    只是到底还是命不好,她五年前又生了一场大病,母亲听从度安寺高僧的指点,将她送回梁州养病,这一养就是五年,如今母亲想她得紧,她这才归京和母亲团聚。

    不过除了团聚,母亲应该还有另一方面的意思,就是给她相看夫婿。

    林菱看着天空中飞过的鸟儿,叹了口气,她其实是不太愿意成亲的。

    在梁州时,族中有姐姐嫁人,但婚后的生活并不快活,夫婿在外眠花宿柳,夜不归宿,有独守空闺的,也有与夫婿爱恨纠缠的,闹着要和离,却又离不成,三天两头闹的。

    嗒嗒嗒——

    马蹄声由远及近,带来了喧闹声,声音隐隐约约到能够听清是少年开怀的笑声。

    “玉魄,你这把弓真好看啊。”

    “那是,我姐夫送的,今儿就射大雁去。”

    “你箭术那么差,可惜了这把好弓!”

    “去去去,瞎说什么呢,小爷我进步了不少,今天就打你的脸。”

    几位少年打马路过,其中一个面容虽稍稚嫩,但容色可佳,眉宇飞扬,连发丝都透露着恣意。

    林菱感叹了一下他的容色,旋即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让婢女翻找出来的鲁班锁。

    归京路上无聊至极,她闲的时候会看看书,也会玩玩别的小玩意儿,这锁是外祖父给她的,林菱珍惜,归京也带着它。

    到了天上漫起红霞,马车才停下轱辘。

    “大姑娘,驿站到了,暂且将就一晚,明日便会回府了。”老嬷嬷掀开车帘,令人放了小凳,婢女先一步下马车,然后扶着林菱下来。

    “您身子弱,今日的行程辛苦大姑娘了,夫人已经将姑娘的院子收拾了出来,帐子被褥都换了新的,令人熏过三次香才铺上的。”老嬷嬷满脸笑意,慈祥和蔼。

    “谢过母亲了,”林菱面色有些苍白,坐水路又换马车,一路上没好好休息过,下了马车后她有些反胃,只是秉着礼数应付完老嬷嬷后,便道:“天色尚早,我去附近转转。”

    老嬷嬷嘱咐了林菱带上护卫和婢女,这才放心去驿站收拾林菱今夜暂且住下的房间。

    驿站周围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景色,林菱走上斜坡看着坡下,远处有一片洼地,很多水鸟会在夜间浮在上面休憩。

    驿站其实人来人往,过路的人马倒是挺多的,林菱在坡上站了一会儿,就看到三四批的旅客来投宿,修在京郊不远的驿站,其实也会用来给京内租不起宅子或者住不起客栈的商人长住,一是不在京内价格低,但是又靠近京城,商人要出货的话,只需快马骑上两个时辰便可进京。

    林菱之所以慢是因为长日的水路后转乘陆路的不适应,加上体弱和日夜兼程的疲惫,只好龟速慢行,这才下榻在驿站。

    好在驿站修的高大宽敞,因是京郊,有时也会接待达官贵人,其实丝毫不逊色于京内的客栈,甚至修的更大。

    “大姑娘,现在好些了吗。”婢女关切地问道。

    “嗯,现在透了透气,胃里舒服些了。”林菱揉了揉太阳穴,她的视线在斜对面的几个少年那里驻足,接着又扫过其中一个略微眼熟的影子,便收了回来。

    洼地里有水鸟,那边传来的声音有些喧嚣,一个少年哈哈大笑,另一个作捧腹状,似是乐的不行。

    被嘲的那个挽弓搭箭,但是迟迟不放箭,隔得稍有些远,林菱看不清他的神色。

    不过是陌生人罢了,还是不要多关注好。

    红霞已经泛了些紫色,林菱望了眼天色,道:“该回去了,免得嬷嬷担心。”

    婢女点头,护卫也跟在林菱三尺之外。

    忽然一阵破空声响起,利箭尖啸而出,婢女惊慌失措,以至于声音都变得刺耳。

    “大姑娘!”

    林菱疑惑转头,视野里突然出现一枚箭头,她心神剧震,脑子一片空白,那箭擦过她的发髻,射落了上面浅插着的一朵绒花,发丝断了一络,以至于发钗也插不稳,一并掉了下来。

    林菱的唇失了血色,没有站稳,摔倒在地上。

    婢女也被惊住了,腿软地滑倒在地,刚刚那支箭离她极近,她只来得及尖叫了,现在见主子摔在地上,也顾不得自己摔了,赶忙去扶。

    “大姑娘!”护卫也急了,三步并作两步蹲在林菱身边,因是女眷不好察看,只能粗粗看了身上大约没什么伤口,但并不确定林菱到底有没有伤着。

    林菱跪坐在地上,目光有些呆滞,她愣愣地盯着地上,对于婢女和护卫没有给予半点反应。

    这把婢女和护卫吓得不轻。

    远处的少年见闯了大祸,也顾不得什么了,都围了过来,其中一个似乎是始作俑者的人蹲在林菱面前,嘴唇颤抖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是被婢女一把推开。

    “大姑娘要是有什么事,我们是不会放过你的!”婢女急得眼泪都掉了出来。

    护卫也脸色冷峻,眼神不善地盯着这几人,看衣着是京中人士,但这几位少年出行都是简装打扮,只能看出衣料上好,却看不出身份,京中的达官贵人极多,护卫分不清这几人什么来头,因此没有对少年出手,只是护住林菱,不让这几人接近。

    “小椿……”

    “大姑娘你没事吧!”婢女终于听到林菱说话,忙询问道。

    “我……”林菱抬头看向面前单膝跪地的少年,少年一脸愧疚和慌乱,但她的视野在看清他的脸后便出现了光影,接着就是光影涣散,话还没说完,她就晕倒了。

    “大姑娘!”这一晕把婢女吓得不轻,护卫也顾不得女眷有别了,拦腰抱起林菱就往驿站赶。

    少年们对视了一眼,也惴惴不安地跟了上去。

    护卫抱着林菱冲进驿站,把老嬷嬷吓得不轻,嚷嚷着这是怎么了,一边派人去请郎中,一边拎住婢女的领子呵斥。

    “你就是这样看着大姑娘的!”老嬷嬷的眼睛横着,不复在林菱面前的和蔼,对着婢女拿出了管家时的威严。

    她本来就是将军夫人身边的得力嬷嬷,平日里夫人精力不济时就是她帮着夫人管理下人,身上自然是有种威严在的,对着主子自然是和蔼可亲,但若是对待犯了错的下人时,完全就是与主子面前判若两人了。

    婢女呜呜地哭泣,既是怕,也是真的担心,可若真是只怪罪她一人没有照看好大姑娘那也是冤,两个弱女子要真是遇上什么事,她一个婢女还真顶不上什么用,毕竟保护主子的安全主要是靠护卫,婢女只是负担主子的生活起居方面。

    老嬷嬷也知道是这个理,大姑娘归京时是梁州那边雇的镖卫一路护送到这里,待下了船才由将军府的护卫接手,眼下将军府的护卫保护不力,她该拿的是护卫的错处。

    只不过护卫是将军的亲卫,这不是她能管的,只有到了将军府将事情如实禀给主家,让主家惩罚才是。

    好在罪魁祸首也跟着进来,婢女眼尖,就在他们踏进门的前一刻,就伸手指着门,抽噎着道:“是他们,他们拿箭射了大姑娘!”

    少年们的动作顿时僵住,为首的少年神色僵硬,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又像噎住了一般,手上拿着的弓没有拿稳,他又不自觉地想藏住,惊慌之间弓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作案凶器就这么直挺挺地掉在地上,老嬷嬷的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室内一时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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