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到了冬月上旬,玉魄看见了一只眼熟的鸽子落在他的窗棂上。

    彼时他正在绞尽脑汁地作答夫子留下的题。

    一只鸟儿落到他的窗前,他的神思便被勾了去,也不想答题了,反正明日才交,现在就算休息一下也没什么。

    鸽子见他来了也不跑,玉魄看着鸽子,感觉有些熟悉,鸽子也看着他,咕咕地叫了两声,他心下有几分猜测,唤道:“小灰?”

    约摸是听懂了,鸽子又叫了两声作为回应。

    “她还说很快就能见到你,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玉魄把它抱起来,放到自己的书桌上,鸽子偏过头啄了啄自己的羽毛。

    “这是什么?”

    他瞧见鸽子的腿上帮着一个竹筒。

    他拔开筒帽,抽出里面卷成小条的纸。

    打开后,里面的字齐整娟秀,他嘀咕道:“字写的还怪好看的。”

    信中说,她将毛领已经做好了,隔日就给他送来。

    落笔最后,叫的他的小名。

    玉魄看着月月两字,心中说不出的怪异,他觉得那两字别扭至极,但是有又是自己亲口说出来的……

    算了,不计较这些。

    林菱做毛领的日子来可老实了,就没来找过玉魄,她自己在家琢磨着怎么做毛领,没想到最简单的这个东西做起来这么难,她又不想假人之手,连皮都要自己亲手鞣制。

    她真心实意送人,什么都得自己做的才好,若是半分叫别人做了去,她都觉得不自在。

    她送给玉魄的这个领子,必须全是经了自己的手才行,这给她一种怪异的满足感,或者占有感。

    即使她清楚,这可能只是她一时冲动,但是这份炽热之情,却让她甘之如饴,她也想的很清楚,等胸膛中的这颗心冷却下来后,她或许就对玉魄弃如敝履,但是现下,她是真心的。

    她倒是希望自己能快点冷却下来,可是这一个月来,非但没有冷静,反而每日缝制,越发思念。

    这种状况持续下去,只会越来越不好,她虽分明,可抑制不住情动。

    玉魄给她回了信,她抽出纸条,上面仅有一个“嗯”和“谢谢”。

    她颇感失望地垂下眼睫,微微感到恼恨。

    她不想把毛领送给他了。

    就这么过了两日,她实在是等不住,又写了信给他。

    信中让他陪她去一个地方,一间茶楼。

    她想,丹青一事不能再拖,就是因为见不着才想,等绘下来后她天天看,总有腻的时候,到时候她就不想了。

    随后,礼物就被送到他的手上,只用锦缎包着,姜府下人接的时候,送来之人只道是同窗送的,下人不疑有他,便送到了玉魄手中。

    玉魄拿到了毛领,自然是开心极了,天气冷了,他便当即把毛领戴上,一时觉得林菱人还是挺好的,于是林菱来信,他便也同意前往。

    反正是茶楼,那茶楼他也知道,一起吃个饭喝喝茶,也不见得有什么大问题。

    日子时辰都是林菱定的,他如约而至,自有人将他引进雅间,只是他左等林菱不来,右等还是不来,不免有些生气。

    等到他实在不耐烦时,林菱才姗姗来迟。

    青雀给她开了门,林菱站定在门口,见他面上不虞,她忙走去,饱含歉意道:“不好意思,久等了,实在是有事耽搁了些,你没生气吧?”

    林菱这么问了,玉魄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说不生气,不过少年到底难掩心思。

    林菱又软言细语地道歉,哄了他半晌,他才缓和了神色。

    见他眉间郁色稍霁,林菱便试探着说出自己的来意。

    丹青一事,玉魄不明,只觉得有些意思,从来没人给他画过肖像,今日骤然听闻,倒是同意了,连想都没想。

    盖因平日他只顾着玩乐和上学,对这里的门道并不十分清楚,虽然他所交之友庸碌颇多,但也洁身自好,不肖之徒竟不曾有。

    林菱顿感意外,她没想到这般容易,但见玉魄眼神清澈,又瞬间明白过来。

    相府有四房子弟,姜四爷政绩上虽不突出,但对一双儿女的教导倒是有些清正,当然,这清正也是相比其他三房,他仕途不显,姜家如今老相国还在,门风严谨,不许子弟涉足青楼之地,亦不许结交轻浮之友。

    姜家是百年世家,祖籍山东,因此儒风颇甚,京都这脉乃是嫡支,传承甚久。

    不过据她打探到的消息,虽有姜相约束,但那也只是明面上,哪个大族子弟不偷偷嫖妓,自古重嫡轻庶,玉魄的身份虽是嫡子,却是庶房,老太爷偏爱他,疼溺过甚,却不太看重庶房子弟读书,姜家长房嫡子嫡孙才是日后撑起门楣的根基。

    她掩去心中所想,命人将画师请进来。

    京都画师颇多,她只寻善工笔者,寻的倒很容易。

    一幅画成,林菱颇为满意,画师画工乃是上品,她予了重金,玉魄久坐不动,早就不耐,待画成后,才起来松活筋骨,见青雀去送画师,林菱正在看画,他便走了过去,觑了一眼。

    “还是真人好看。”玉魄看了画一眼,有些不屑。

    林菱倒是认真地抬起头,笑道:“肯定是真人好看,月月是最好看的。”

    这一句话说得玉魄脸热,但是极为受用,感觉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之前坐在椅子上摆动作的苦闷顿时扫清不少。

    “小椿,去叫人送点茶水糕点上来,”但旋即她又觉得不妥,“距饭点还有三刻,不过我倒觉得还是先摆饭好,你饿了没?”

    她问玉魄。

    玉魄早饿了,遂点头。

    玉魄用了饭后,便告辞回家了。

    那幅画也晾干了,林菱亲自卷了起来,她坐在窗前凝神片刻,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椿和青雀也都屏声静息地侍候在一侧。

    林菱终究一声轻叹,抱着画卷离开雅间。

    只是不巧,就在她隔壁的雅间亦出了人来,险些撞上。

    来人是个清秀女子,瞥了她一眼,并未道什么歉,雅间又出来许多仆从,随后便是一华服女子出来,身后跟着两名嬷嬷。

    林菱定睛凝神,心道不好。

    荣翎公主本欲离去,只瞟了林菱一眼,竟是觉得有些眼熟。

    荣翎公主是常服出行,虽然在京都名气颇大,但是也不是人人识得,再加上已是妇人,不参与未出阁小姐们的聚会,只与各夫人间来往,林菱要是装作不识,也并没有什么大碍。

    毕竟之前荣翎公主出席时,戴了面帘,不曾窥得真容,只是林菱惊鸿一瞥,记住那双特别的眉眼。

    “姑娘留步。”

    林菱欲作不识溜走,却被公主叫住。

    公主笑吟吟地看着她,对她说:“本宫识得你。”

    她虽是常服,但并不遮掩身份,林菱听得她自称本宫,只得暗暗叹气,她是溜不走了。

    “贵人识得我?”林菱目露惊诧,略微不安。

    荣翎点头,她踱步道林菱面前,问她:“你抱的是什么?”

    “不过一张俗画罢了。”林菱提起心来,但强自镇定。

    “本宫之前在国公府上见过你,”荣翎也没有多问什么,她对画又不感兴趣,只是找个话题,她记得林菱,只因她感觉她和自己有些相似,今日一见,她更觉得两人好似一人。

    她当然还记得在林中小路时林菱看那少年的眼神。

    虽话语听不甚清,但其神态却尽收眼底。

    所以她才对林菱印象深刻。

    大约林菱自己都不知道,她当时眼底的偏执,居然让荣翎公主看了个一清二楚,甚至共鸣。

    因此,今日一见,荣翎公主又细细端详着她,少女垂下眼帘不敢看她,她见她的指节绷紧,于腹前交叠,便道:“不必紧张,你叫什么名字?”

    林菱眼神闪烁,恭恭敬敬道:“林菱。”

    “哪个林?”

    “双木林,草头菱。”

    “都和木有关呢。”荣翎公主微微一笑。

    问罢,便也走了。

    林菱目送她远去,心中松了口气。

    都说荣翎公主性子不定,不过今日她未尝有难,不过京都行事,还是谨慎些好,但这间茶楼并不是达官贵人的去处,不知公主今日为何在这儿?

    她满心疑虑,有些神不守舍地离开。

    而荣翎公主原先的那间雅间,门又开了。

    出来了一名布衣男子,面容清秀,只不过眼有郁色。

    听闻荣翎公主极为好色,凡是有姿色的男子,她莫不心动,今日一见却并非如此。

    他本是同孝十七年进士,刚进翰林院,因丁忧而守孝三年,尚无起复之意,逢陛下改元,庆丰二年,他得了七品小官一职,却因得罪世家,又被撤了职,而今仇家逼迫愈烈,有不死不休之意,他得人引荐,有机会见荣翎公主一面。

    朋友说他生的好,气质颇为不俗,公主见了,必定喜欢。

    他本不愿,奈何仇家来势汹汹,他在京都又无权贵可依,须得寻一权势滔天的人庇护,方能保下自己。

    听闻荣翎公主的入幕之宾不知凡几,虽然此女名声扫地,但帝宠稳固,兼之手握龙禁卫,实在是陛下之下第一人,连太子都得避其锋芒。

    不过荣翎公主醉心玩乐,不理朝政,虽陛下破格允许荣翎公主参政,但公主只管在自己公主府豢养面首,久不上殿,又因前些年与驸马一事闹的满城风雨,导致其名声极坏,虽然位高权重,但却是酒色之徒,不足为惧,各皇子乐的长姐如此,眼下陛下年迈,夺嫡之争愈甚,太子虽是储君,但地位并不稳固,反而风评不好,其余皇子,数三皇子和七皇子文治武功最为突出。

    但也因为公主不站队,虽然私下诸位皇子都在拉拢,公主却都装疯卖傻地避过,推拒。

    加之今日一见,公主虽言笑晏晏,但眼中并无笑意,反而说他:“你不过借我权势威慑他人,又非心甘情愿,我又如何能收了你?当我这儿是什么地儿?什么猫儿狗儿都能来的?”

    言语之间虽慵懒,但是威严赫赫,他冷汗直流,径直跪了下去。

    他才知他之前看轻了公主。

    世人都看轻了公主。

    而公主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他耳边如雷霆乍响。

    “好歹也是进士出身,怎么这般没有眼色,夺嫡之争也是你能参与进去的?你如今留的性命已是侥幸,居然还想官复原职再进一步,真是痴人说梦!”

    他不解自己何时参与进夺嫡之争,只得弯下腰跪伏在公主面前:“还请公主指示!”

    却听公主嗤笑一声:“竟是个傻的,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不过不知道便不知道吧,你还想知道的那么清楚做什么,你就算知道了,也报复不了,还不如不知道呢。”

    “我想做个明白鬼,就是死,也不能死的糊涂。”他给公主磕了个头。

    “听闻你文章做的极好,殿试之时,父皇站在你身侧看了你写的策论,虽然你并未上一甲,但却是二甲第一,落那三人之后,不过是诗赋比不过,本宫怜惜人才,你且在本宫府上,日后再给你谋个官职罢了。”

    公主说完,起身便要离开。

    但他大着胆子,抓住对方的一抹裙角,颤声道:“谢公主恩典,某想知某到底被何人算计?”

    他抬眼,见到公主低眉看他,无地说了一个字。

    他循着口型,默念,突然浑身一震,醍醐灌顶。

    他想起来了,同孝十七年,他为二甲进士,任翰林院学士,当时状元和探花却迟迟未任职,他便顶替上前,为陛下起草诏书,后丁忧,便离职回乡。

    起草诏书,李公公,四皇子。

    原来如此。

    起草诏书到颁发一事,必须保密,圣旨下达之前,若有风声传出,便是人头落地之罪,他不敢泄密,于是在李公公与他相谈之际,他便严词拒绝,李公公本是掌印太监的干儿子,他也不过认为这是无心之问,还言辞恳切地劝他日后莫要再提,哪知对方记仇如此,又与四皇子有联系,竟害得自己落到如此地步。

    他为官不过几月,起草诏书也不过一个多月,便逢丁忧离职,哪知官场这些弯弯绕绕,说话都得谨言慎行,三思后行,而且说话须得滴水不漏,婉言而拒,以免得罪人。

    他尚年青,又中二甲,志得意满,觉前途似锦,但今陷囹圄,方知京都乃是一片浑水,若无权势所依,便是再难出头。

    但细想来,公主又是如何得知皇宫之事,她不在宫内居住,几年前便出宫开府,又不上朝听政,只顾醉酒玩乐,但却知陛下身边掌印太监的最受宠的干儿子有异心,与四皇子竟有牵连!

    他便知公主耳清目明,近年来之事,恐不过是掩人耳目。

    他神思震动,望向公主的眼神饱含敬畏。

    公主按住他的唇,巧笑嫣然:“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呢?”

    “该学聪明点了,不然本宫就后悔收下你了。”

    他再一次伏地叩首。

    只听得门开了,雅间内的人纷纷离开,他不敢抬头,只余室内清香袅袅而起,再无一丝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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