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鸟声婉转,窗内墨香飘飘,天已大亮,书生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学室内不时有低声的私语声响起。

    陆祈安背脊挺直,始终埋首书中,半柱香的时间却一页未翻,前面的李茂又探过身去同楚亦儒交谈,二人嘴角扬起,低笑声沉沉。

    他手指一紧,“呲”地一声,手里的一页裂了个口子。

    杜玉岚正在研磨,手里的墨条在砚台上留下一圈圈的墨痕,不时抬眼扫过前面的几人。一旁的杜琢奋笔疾书,边上是他完成的功课,第一张还是小楷,现在的可以称为草书。

    他眸色忽亮忽暗,心情亦不佳。

    杜玉岚组织好语言,刚想问他,却听到沉稳的脚步声自学堂外传来,她抬头便看到楚亦儒一把将李茂推回位上,自己正襟危坐。

    须臾,门外闪进了一个清瘦人影,紫色官袍略显宽大,但衣襟扣得整整齐齐,乌纱帽压在额上,露出斑白的鬓角,冷冽的眼睛扫过,眉心挤出了一个“川”字。

    “坐没坐样的,都给老夫直起腰来!”

    一声中气十足的呵斥让所有人绷直了身子,杜琢手一哆嗦,在纸上留了个墨点。

    “完了完了真是这个老头”,他看向自己刚抄完的诗文,叹了口气把他们揉成一团,丢在桌上,“究竟是谁让张翰林来的,这是要断我的生路啊。”

    说完又觉得不放心,俯身把纸团扔进书箱,低声说:“还好这份没交上,可千万别叫他抓着把柄。”

    张奉则冷哼一声,踱到了桌边,从袖口掏出了一沓薄宣扔在桌上。

    那沓纸皱皱巴巴,上面墨迹斑斑,杜玉岚同情地看了她哥哥一眼。

    学室鸦雀无声,大家神情紧张地盯着老先生翻阅那沓纸,见他蹙起眉头,个个手心渗出冷汗。

    几息后,终于开了口:

    “曾翰林将讲师一职托付于我时,予我这摞时务策,说大多数的学生还是可造之才,如今我翻看了一下,只想感慨曾翰林对你们着实宽容,这其中大有鱼目混珠之作,更有甚者,词不达意,乱作一通!”

    老先生声音略显沙哑,却格外清晰,他抬手抚过长鬚,压低了声音。

    “我听闻最近书院风气不正,有人搞拉帮结派那一套官场作风,更有人靠着自家权势和讲师拉近关系,以糊弄功课”,他看向几人,神情严峻道:“我张奉则于朝中从无攀附结交权贵之名,这里奉劝各位世家公子们,收起那套心思。”

    “我在这任讲师一日,便对你们严加管教一日,看不惯我的,要么自己走,要么回去找你们父亲把我弄走,现在——”他捏起一张薄宣,环顾学室。

    “让老夫来认识一下各位。”

    春光正好,学室前方的白墙上是矮树投下的影儿,杜玉岚坐在窗边,一缕阳光洒在桌上,她看着张奉则将时务策一张张发下去,手不自觉地搁在那抹阳光上,指尖微动。

    除她之外,学室里的人都白着一张脸,大气不敢喘。

    “杜琢。”

    “学生在。”

    杜琢“蹭”地一下站起身,颤巍巍地接过了那张薄宣,看着自己潇洒的大字,心里直呼不好。

    “杜公子作文竟有前朝书法大师的派势,何不把这张字裱在令尊的书房里,让客人都观瞻一番?”

    张奉则眼神锋利,见杜琢不住地摇头,才停了嘲讽,道:

    “见解倒是新颖,老夫就罚你今晚再作五张,今后杜公子再这样写字,老夫可要拿戒尺打你的手,这也是令尊嘱托的。”

    杜琢点头如捣蒜,坐下后,缓缓吐出一口气,将纸折叠几下塞进袖里。

    张奉则又挑出一张,“李茂?”

    前面的李茂应声而起,转身笑道:

    “先生,学生在这。”

    杜玉岚窥见老先生眉心一跳,脸上亦是难以言说的神情,心里不由得有一丝期待。

    “李公子可真是个人才”,张奉则背手踱步上前,话里的嘲讽不加掩饰。

    “就闽西水患谈谈地方治理之策,李公子写的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公子真是熟记《道德经》,可这是时务策,不是经义,委屈公子找了这一段抄上,回去再作一篇吧。”

    几声低笑响起,张奉则没有多言,拿起最后一份。

    “陆祈安是哪位?”

    青色的身影站起,陆祈安侧头看去,眼眸温润如水,声音平静:

    “先生,我是陆祈安。”

    张奉则走至陆祈安身边,目光柔和了不少,仔细注视着他的面容,将纸递去。

    “字迹工整,见解到位,立意深远,是为可塑之才,不错。”

    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坐下,转身走上前,道:“若在座的各位都能像陆祈安那样,老夫便能省去不少心,今后有不明白的地方可同他探讨一二,总胜过自己闭门造车,做出让人发笑的蠢事。”

    话落,在座的神色各异,向陆祈安瞥去。李茂脸涨得通红,眼里满是羞恼与愤恨,双手垂于桌下,将纸撕成了碎片。

    ————

    门下省的位置在政事堂内西侧,内里稍显阴凉,屋内一张长木桌上堆满了奏折,多是中书省送来的,余下的也有其余各部,散在一旁。

    几个书架将屋子分割开来,两个给事中与谏议大夫各占一角,一墙相隔的便是两位侍中,而西角靠窗的那个位子刚清理出来,屋内仅有的阳光洒在上面。

    这便是谢闻璟的位置,按着皇上的旨意留下的。

    一个给事捧着奏折走来,便看到谢闻璟正垂首批阅,袖口微挽,玉般的手腕悬空,修长的手指勾着朱笔,落下“奏行”二字。

    绯红的官服更显精致贵气,阳光亦不吝啬,落了他一身,白皙的面孔竟有一分透明,在书架投下的阴影中像个精美的白瓷。

    “世子,这些是侍中过目的折子,世子若无异议通过便可。”

    谢闻璟接过放在桌上,点头道:

    “我知道了,辛苦孙给事,今后在政事堂唤我名字即可,若觉得别扭,叫谢给事亦可。”

    孙文成一怔,随即点头应下,出门便见冷侍中正站在门边,静静地望着他们。

    “怎么说?”侍中问道。

    “都接下了,没说别的,叫我称呼他谢给事。”

    孙文成拿袖子抹了把脸,早日上朝时他远远看过一眼,只觉得凡人身上竟带有出尘的贵气,方才近看,更像是谪仙般的美好,他不由得屏息,现在才呼出那口气。

    冷侍中轻轻点头,沉吟道:

    “你多留意点,皇上把他给我们门下省,就是扔了个烫手山芋,咱不能有分毫差池。”

    日头上移,阳光缓缓跃过书桌,投在杜玉岚身后的白墙上,铜锣声自不远处荡开,无比悦耳,张奉则看了眼时辰,摆手说:“放堂。”

    杜琢临了三份,小心地放入书箱里,洗笔的动作一停,说:

    “杜小四,你是怎么承诺我的,说给我写,结果自己搁那看书不动弹。”

    杜玉岚捏着书角,仍在回味,只道:

    “这书里的故事实在有趣,我再看会儿,中午给你抄。”

    杜琢无奈,只能自己收拾,结束后便拉着她到了后院。

    后院由几道墙隔开,每个屋前又是一个小院,屋里分左右两间卧房,杜琢进屋,指了指对面的房间,道:

    “那屋是陆祈安的。”

    说完脚步一顿,脸上带了丝疑惑:

    “陆祈安很早就出了学室,怎么还没回来?”

    他将书箱搁在桌上,脚步一转便出了小院,又伸头扔下一句,“你在屋里给我做功课,我去找找他。”

    杜玉岚住了脚,心里随即漫上不安,她又跟着出了院子,回头却发现每间院子都一个样,若她没追上杜琢,回来保准会迷路。

    这样想着,她又歇了念头,回屋里坐下。杜琢的桌子置于窗边,正对着竹林,竹叶随风摇曳时,背后的府衙若隐若现,她看到最西端的一扇窗从里面打开,再看时视线又被竹叶分割了,阳光下的竹叶有些晃眼。

    谢闻璟正站在窗边,远远地望着她。

    他目力极好,晃动的竹叶不会对他造成一分干扰,且政事堂比书院高出两层楼的高度,若无屋舍遮挡,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书院里的一切。

    此时正值晌午,官员都去用午膳了,府衙内安静得只闻竹叶的沙沙声,那个小书童张望了一番便打开书箱,坐下开始写字,过了会似是觉得闷热便取下了头巾。

    谢闻璟眼睛微眯,有了一丝兴味。

    小书童身量修长纤细,跑起来步伐很轻,手腕黝黑,但腕骨很细,肩膀是与他身高不符的窄薄,耳后与头发相接的皮肤是与脸庞截然不同的白皙。

    眼睛秀气漂亮,鼻梁亦小巧,粗犷的眉毛便显得突兀,嘴巴是嫩红的,又与肤色不符。

    这分明是个乔装打扮过的女孩子。

    方才跑出去的像是杜家的那位公子,那能坐在杜家公子屋里的女孩,只能是张道士让他照拂的杜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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