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锣声再次响起,午时四刻,已是书院的就寝时间。

    杜玉岚临完了一份,又起身张望一圈,还是不见杜琢或陆祈安的影子,此时临院的哟呵声也止了,她攥紧毛笔,再次强迫自己坐下。

    桌上是张奉则布置下的课业,“就前朝地方势力过大造成局势不稳,谈谈地方与朝廷的制衡之术。”

    杜琢记完就搁在了桌上,笔走龙蛇的字还是原来的样子,杜玉岚思衬稍许,抽出了一张薄白纸。

    她方才看了本史书,讲的是历代的战乱与纷争,这其中一半的纷争始于地方,自下而上威胁到了国家根基,而究其根因,不外乎是中央放权至地方,如王爷管辖半个州的领土,戍边将领握有兵权,这般便会造成地方官权力过大,若监管不周,或官官相护,动乱的产生只是时间问题。

    她撑在桌上,明亮的眸子失了焦距,沉思时眼前的竹林变成了翠绿的幕布,仿佛看到了俞朝的疆域图,二百四十个州,一千二百个县,山川河流纵横交错,边疆防线蜿蜒曲折。

    正午的阳光铺满大地,融融暖意熨帖着衣袍。

    谢闻璟在窗边注视了许久,因着周围没人,他便揭去了笑脸,此时眸子幽深,眼底仿若无物,几息后垂眼,抚过袖子上的褶皱。

    张道士说“一块顽石惊了百鸟”,又点名让他照拂杜家二姑娘,没头没脑的两句话,在他看到小书童出现在书院时,连在了一起。

    顽石,不就是未经雕琢的玉吗?

    他缓步走出政事堂,绯红的官服如火,昏暗的影子步步紧跟。

    下了大理石台阶,行至府衙侧门,因官员不常走侧门,这里的侍卫也懒散,正巧赶上换班不知去哪歇着了。

    谢闻璟闪身而出,书院的白墙映入眼帘,不到两人的高度,于他而言,只是一跃。

    而他忽地迟疑,看向了自己绯红的官袍。

    太明显了些。

    思衬稍许,谢闻璟从怀兜里掏出一副面具。

    面具是张道士做给他的,刀法粗糙,面上有几道粗粝的划痕,很影响美观。

    他早已不需要这副面具了,因着今天他头一回进宫又带在身上,没想到竟发挥了作用。

    他敛下惯于上扬的嘴角,将面具覆于脸上,系紧绑带,一跃而过。

    林里水汽未散,竹竿疏落有致,几棵竹笋自地下探出了头。

    谢闻璟搭在竹竿上的手微微用力,将眼前的一丛竹叶移开,窗后的人左手捏着白纸,右手拿笔抵在脸上,留下了两道白线。

    杜玉岚读完自己作的治国疏,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将纸装进书箱时,余光瞥到了了一个红色的人影。

    她猛地扭头望去,窗外竹林里真真站着个人!

    手里的薄纸飘落到桌上,她后退一步,凳子随之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窗外,白墙为底,绿竹为衬,来人一袭绯色官袍明艳似火,风声飒飒,广袖与下摆随风飘荡,周身逸出分飘渺的贵气,右手抬起,将软罗与系带拂到脑后,隔着面具看着她。

    面具似是竹制的,刀法粗糙,眼窝与鼻梁处有明显的刀痕,仅遮到了嘴巴,露出莹白又锋利的下颚。

    杜玉岚僵在原地,这人贵气得不像凡人,可平庸难看的面具与他的气质分外矛盾,添了分神秘与危险。

    那人步伐轻盈,走路没有一点声音,眨眼的工夫便站到了她身边。

    眼眸藏在阴影中,似是看她,她捉摸不准,试探着开口:

    “这位大人看着不像书院的讲师,来这可是要找谁?”

    那人的声音亦藏在面具后,听起来有些模糊。

    “本官是由翰林院所派,到此督察学业进度,监管学生纪律。”

    杜玉岚应声点头,近日书院风气不好朝廷上已是人尽皆知,张奉则先生也是今日来授课的,估计是一同收到的指示,她转念一想,又问:

    “大人为何戴着面具?”

    谢闻璟静静地看着她,小书童胆子挺大,没怎么吓到,反而抢了话头一直盘问他,上次在祝水河边她躲在她哥哥身后,他没细看,今日近了看才发现这丫头眼睛很灵,眼白分明,乌眸如一池秋水灵动澄澈。

    张道士说过,带有自然灵气的人感知力极强,凭直觉判断一个人善恶,估计是他没有恶意,所以也不怵他。

    “既是来督察监管,定要隐藏身份”,他继续编排,“本官与这书院的诸多讲师学生都有来往,翰林院自是想到了这个,所以来督察的都将以面具示人,以免与人勾结生出事端。”

    回答完便问:“你可是哪位公子的书童?”

    杜玉岚俯身,一个拱手礼行得潇洒自然,“在下杜家公子杜琢的书童,是他从老家来的表弟,名为杜善丰。”

    谢闻璟勾唇轻笑一声,因面具阻碍听起来像声冷哼,杜玉岚紧张地把手放回身前,手指绞在一起。

    杜琢还没回来,杜玉岚不禁蹙眉。她害怕被人发现身份,又不禁顺着这人的话去想,既是来督察课业的,休憩时来后院做什么?

    她再次抬头看这位督学,却发现他的视线越过她,落在了她身后,藏在阴影中的眼好像滑过一抹光亮。

    她心里一紧,直道不好。

    那道治国疏静静地躺在桌上,薄白纸质地一般,她本意也不想把这封给先生看,只是出于练笔的想法,那一瞬间的灵感迸发让她来不及纠结遣词造句的正误,笔下的字更是忽大忽小,有疏有密。

    谢闻璟拿起纸,瞥了眼桌上杜琢留的那张,不禁感慨:

    杜家兄妹这字,真是一本同源。

    杜玉岚抿着嘴,挪步上前,督学身量也很修长,她还不到人家的肩膀,因为紧张不敢再看他的面具,倒注意到他的手也如玉般漂亮。

    “不可。”

    几息后,督学下了论断,将手往背后一收,语气似乎更严厉了些。

    “你考虑的方向对,但过于武断。你说削弱地方权力,把权力收归朝廷,那我问你,一旦地方发生灾祸,地方长官没有处理的权力,奏折又无法一日内抵达朝廷,地方该怎么办?”

    杜玉岚蹙眉一想,果真如此,只听督学继续说:

    “如果戍边的将领没有兵权,他们确实无法领兵造反,但若外敌进犯,边关将无法抵御,你觉得敌军会等朝廷下放兵权再进攻吗?”

    杜玉岚摇了摇头,颇受打击。经督学一说,她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大意了,自以为看了点历史就对政策指手画脚。

    她认了栽,垂首请教:

    “学生不才,请先生指点。”

    谢闻璟静默片刻,张奉则先生出这道时务策,应当是察觉到什么了,地方与朝廷也好,京城各势力也好,都讲究制衡之术,帝王之术与官场之争也在于制衡。

    十二年前俞成帝因恐谢家功高盖主将其抄家,便是在制衡臣权,现在多年的平稳下,某些势力已有失衡的倾向,而帝王久居高位便会倦怠,贪恋,若自负自满于当下,盛世到乱世也是须臾。

    客星现启明星暗,豺狼仍眠疯狗乱吠。

    张道士的疯话应现,只是时间问题。

    而他要做的便是: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你知道这句话吗?”

    见他长时间沉默不语,杜玉岚更懊恼自己方才瞎写一通,手指都快把棉衣抠出窟窿了,听他询问,赶紧点头称是,“知道,这是学生儿时背过的诗。”

    面具后的眼睛依旧匿在阴影里,平静又虚无,仿佛蒙着薄薄的雾气。

    杜玉岚双目微眯,这双眼睛,她突然感到一分熟悉。

    督学侧过身,将纸轻轻搁在桌上,负手道:

    “既然知道,那就按照我说的再写一篇出来,为期两日,后日这个时间去竹墨轩给我看。”

    话落,转身离去。

    绯红的身影踏入光中,又隐入竹林,没等她反应过来便消失不见。

    杜玉岚捏着白纸,几息后方慢慢回神,然后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嘶。”

    她蹙起了眉头,腕上的痛感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不是她的想象。

    第一声铜锣响起时,陆祈安拿回了他的书。

    这是他一早去御书斋寻到的古书,封面经历了多次修补尚还能看,内页破损严重,他便和了面糊,又拿自己的纸补页,张奉则授课时见他这样以为不务正业,近看才了然,便让他去寻匠人补。

    放堂后他按张奉则的书目又拿了几本,回来便见这书躺在他的桌上,也不知是谁拿回来的。

    书修得很好,裱上了一层绵纸,破损书页也刷上了书浆,又被曝晒锤平,摸起来平整干燥,泛着树皮味和墨香。

    一张字条夹在书里,上面的字有棱有角,风骨尚存。

    “午膳来清凉台,老夫有几本藏书送你。”

    陆祈安细思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把书夹在手肘里出了学室。

    午时大多数学生已回了后院,长廊寂静无人,几株矮树安静地依偎在阳光下。

    清凉台在假山后,周边种了一圈香樟树,树干粗长,树冠遮天蔽日,光线纤弱,故名清凉台。

    陆祈安走到假山后,步伐微顿。

    前几日的雨水让这里更加阴湿,滑腻腻的青苔延至台上,假山背光面亦生了几株半人高的杂草,凉风拂过,似有细碎的声响。

    陆祈安呼吸放缓,攥紧了手里的字条,将欲转身,便听到假山后传来人声。

    话里带笑,沁着满满的恶意。

    “好不容易来了,就要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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