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明月蒙纱。

    长街宽敞寂静,商铺前挂的灯笼亮着暗光,打更人沿街而行,步子一停。

    远方有马蹄声传来。

    杜玉岚仍穿着鹅黄对襟,月白纱裙上的兰花绣栩栩如生,杜长明和柳青华便狼狈许多,头发凌乱,里衣外罩了件长衫便跑了出来,而此时无人在意这些,马车里气氛凝滞。

    “什么时候发现的?”柳青华问道,她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眼珠一动不动,显然受了惊吓。

    绣娘也在车里,她唤名青罗,原在罗绮庄做工,因着最近赶料子去了染坊,谁想去的第一天便遇上这事。

    “半个时辰前,我想料子浸得差不多了,就想先挂出来晾着,明儿一早就能赶工,走近染缸时我便感觉颜色不对,污浊发黑,有粉末浮在水面上”,她模样柔美,纤纤素手上仍带着乌青染渍,眼里噙着泪光。

    “我赶紧把所有料子都挂出来了,连同云烟、红玉她们,但那颜色已经浸透了。”

    话落,气氛更冷,只余青罗啜泣声。

    柳青华缓缓将长衫敛至身前,问:“毁了多少?”

    “全部。”青罗声音都颤了。

    杜玉岚缓缓呼出一口气,搓了搓微冷的手,已打起了算盘。

    三家订下的布匹多半都是布庄的现货,预定的五百匹赶出了三百匹,熟纹罗纹花绸都完工了。

    “还差云锦一百,锦绮古香缎各五十。”杜玉岚低喃。

    柳青华直直地望向她,眼圈泛红,尽是自责和悔意,“对,还差二百匹,只剩三日。”

    她打理杜家多年,操办的账目不下万两,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岚儿当时便提醒过她,要分立收据,留下退路,怪她考虑不周,酿成了大祸。

    哪怕是补上了订单,余下的三个月也周转不开。

    “娘,这不是你的错,事已至此也别苛责自己。”

    眼前的少女脸色亦冷,眼底的心思藏于睫毛下,声音脆生生的却让人莫名心安。

    “眼下要紧的是看看有没有补救的法子,料子只染毁了一遍不是吗?”见青罗点头,杜玉岚接着道:“咱看看干了能不能再染一遍,拿艳色重色压下去,先把这次的单子补齐,然后再想后路。”

    杜长明沉默许久,他在皖南便不管铺子的事,早先是他爹杜厉竺操持,大哥继承父业,而他埋头书本,一个继续行商,一个步入官场,这便是杜厉竺规划的路,结果大哥得病去了,他得接下担子,可他不是做生意的料,这几年全赖柳青华打点。

    可当下即便他再不懂,也知道杜家正面临一场危机。

    “亏多少?”

    “按云锦八百文一丈来算,是两千五百两银子,锦绮古香缎还要再多加三百两,不能按时完工返还定金三千五百两,”柳青华一张脸没了血色,道:“还要加上赔付近千两。”

    杜长明倒吸一口冷气,沉声问:“怎么立这样的据?”

    这种到期不交货便连本退还,外加赔付损失的立据是皖南那边流传的,因着茶商、玉商、布商等商人居无定所,逐利而居,立下这样的字据,一是防范商人跑路,二来双方数额大时也拿这个督促。

    这种交易商人会抬高价格,一赚便是一笔丰厚的钱财,同时也承担着更高的风险,一旦未能交易,赔付的数额能掏空一半家底。

    几息沉默后,马停了步,有人在外问道:

    “快要宵禁了,官老爷这是要去哪?”

    杜长明撩起布帘,见车外立着的一手拎着灯笼铜锣,另只手拿着棒槌,显然是打更的差役。

    他扯了一个笑,道:“自家的铺子有点急事,我们看看便回。”

    打更的小伙精瘦,眼里透着机灵气,也不为难他们,道:“官老爷可得快些走,这东街也查得严,过会儿衙门还有巡查的。”

    杜长明应下,马车继续前行。

    小伙摇了摇头,走了几步停下,转身向后望去。

    身后一片漆黑,几棵柳树影影绰绰,映在墙上失了形。

    这里已经是东街末了,往前就剩几间染坊,怎么又有官爷往那边赶?

    他努了努嘴,没放在心上。

    杜家的几间染坊建在城东,临着东坊的罗绮庄很近。

    当年入京不久买下的地,为的便是能有稳定的布料供给,几间土屋相连一片,又拿篱笆圈了个大院,架起了几百支竹竿。

    城东的月色明朗,皎白的柔光洒落,透着一股凉意。

    杜玉岚紧了紧衣领,跟在青罗身后,落锁声响,所有人呼吸一滞。

    院内几百匹墨蓝的料子悬在竹竿上,肌理全无,钩织的纹路更看不出来,乌水滴下又往低处蔓延,汇成了一个漆黑无底的凹凼。

    空气中是一股刺鼻的气味。

    有人做了手脚。

    杜玉岚捏起布料一角,轻抚。

    料子已近乎半干,因染色出了问题,便没有丝滑的垂坠感,摸上去又硬又涩,她指尖使劲,汁水被压出,在指肚留下了墨渍。

    当真是又乌又浊的染料。

    “青罗,把杨叔叫来”,杜玉岚吩咐,指尖一弹,指肚上砂质感明显,她现在万分确定,有人趁绣娘们不在的时候,往染缸里加了东西。

    “和杨叔同住的伙计也一起叫来,尽快。”青罗应下,虽不知为何要叫他们,但还是转身就跑。院里已点上了蜡烛,她家二姑娘的眼里有火光跃动,坚定得像指挥战场的将领。

    “红玉、云烟也别晾布了”杜玉岚招呼二人过来,命令道:“云烟把这些布都收回去,红玉去把柴火架起来,煮水的大锅还在吧?”

    红玉是个爽快的姑娘,当即道:“在后院搁着吃灰呢,姑娘要锅干什么?”

    杜玉岚哼笑一声,眼里再无半分犹豫畏缩之色,双手掐腰,对着所有人道:

    “用在皖南染布的法子洗布,趁料子未完全着色,漂色!”

    料子有两种染色方法,冷水浸染和沸水浸染,先前在皖南用沸水的多,因沸水耗时耗力便逐渐改用冷水,且京城干燥些,料子晾干得快,着色也好,所以这几年都用冷水浸了。

    沸水浸出的料子深且亮,在浸染搅拌时需时刻关注水的颜色和料子的颜色,若料子染透了颜色而水里染料沉淀时,再煮水时料子的颜色会再回到水中,前功尽弃。

    杜玉岚便是由这上色的法子,倒回去想到了褪色的法子。

    打更声再响起时,马车又一次停在染坊,杨叔和几个伙计跑进院内,见黑乎乎的地面心里咯噔一下,起了冷汗。

    杜玉岚招呼他们上前,环顾四周,道:“各位也看到了,这匹布子出了意外,不能卖出便会有天大的损失,现在需要各位去烧火煮水,把这些布放入热水中搅拌,洗下颜色来明儿重新上色,些许还有挽回的可能。”

    月亮又遮面隐身,院里暗了不少,杜玉岚接过蜡烛,缓缓开口:

    “现在已经宵禁了,事情急迫,只能麻烦各位辛苦今明两天,帮助杜家渡过危机,若实在困得厉害就去屋里歇息一下,换我们搭把手,别累伤了自己。”

    在场的有的是跟随杜家来的京城,有的从小在染坊做工补贴家用,还有的没了爹妈是染坊收下养大的,积年累月的感情不必质疑,眼前出了这么大的事主子都没怪罪,仍体谅他们身体,众人便感觉心头涌上一股热流,连带着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纷纷答应下来。

    “二姑娘放心,包在我们身上。”

    “姑娘这么说就高看我们了,都是在杜家做活的,随便吩咐便是。”

    杨叔不再耽搁,撸起袖管带着小伙计去后院找锅,几息后便传来了铿铿锵锵的响声,就见三个伙计架着一口锅出来,杨叔找来了铁架支在地上,燃了根信子扔进柴堆里。

    木柴干燥,一点即燃,火焰一跃而起,照亮了茫茫黑夜。

    柳青华走近,小声问道:

    “这法子能行吗?”虽然仍在犹豫,但眼里已经有了希望。

    杜玉岚看着一群人围着锅,又是扇风又是搅水,很快便见缕缕白烟腾至半空,锅底的气泡浮到水面。

    可以放料子了。

    “行不行的,总得试试才知道”,杜玉岚心底也没底,但她知道的是,“这染料颜色这么深,等干透了定是无法补救,趁现在半干半湿,拿热水兴许能洗下点颜色。”

    话落,朝对面的红玉缓缓点头。

    红玉领命,抓起一块料子扔进水中。

    墨蓝的料子上下翻滚,像极了一朵怪异又绮丽的鸢尾。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锅里的水似是透出了些墨色。

    “有效果!”红玉大喊。

    大家脸上重新露出笑意,拄着木棍不停搅拌的伙计擦了下脸上的汗,喊道:“都扔进来!”

    柳青华趔趄一步,僵直的身体终于有了感觉,她对天双手合十,又抵在面前,不住地喃喃:“有救了…”

    “嗯,有戏。”

    杜玉岚安慰着柳青华,自己并未放松警惕。

    剩下的这批料子,都是以纺出的缎面为底子,经染色后方能钩织锦纹,染色成功与否直接决定布匹优劣,先前也有第一次着色不匀,颜色太浅而再染一次的情况,但今非昔比,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在这千匹布里能救下二百匹,洗下浊色后再染一遍,盖住第一遍的颜色。

    “爹,您不用忙活了”,杜长明也扎紧长衫,想出一分力,却被自己姑娘呵住,忽明忽暗的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爹要考虑的是,最近在朝廷里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杜玉岚先想到了李茂,毕竟他刚挨了杜琢的打,心里有气到染坊报复再正常不过,但直觉上又觉得不是他,一来他和杜琢的交手次数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两人心里有火当场就发了。

    第二嘛,杜玉岚冷笑一声,就李茂那脑子,未必能想出这样的损招。

    杜长明愣了好久才回过神,终于意识到姑娘的意思:

    “你是说,这是有人恶意所为?”

    杜长明一不懂布子买卖,二也不懂官场。

    他是家里的小儿子,小时候没展现做商人的精明,便埋头书本,一心只读圣贤书,父母爱护得紧,也没让他接触利益纠纷的黑暗,倒养成了忠诚正直的文人品性。

    入京八年一直任职兵部员外郎,做事勤勉,不牵扯世家大族的纠纷,不拉帮结派,不得罪谁也不亲近谁,所以八年未升一级,图的就是平稳。

    他还真想不出是谁在背后算计他。

    “这布子是楚尚书家、李侍郎家还有刘光禄卿订的”,杜玉岚提醒道,有个想法一闪而过,可惜太快了她没抓住。

    杜长明摆了摆手,“容我好好想想。”说罢垂着头,蹙着眉头向一旁走去。

    鸡鸣声响,杜玉岚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昨晚忙到了寅时四刻,她实在撑不住便趴在桌上眯了一觉,醒了才觉得全身酸麻,哪哪都不自在。

    后面的小伙计拿矮凳拼了张床,正仰面朝上,呼声震天响,对面的红玉趴在桌上,浅绯色的衫子上尽是墨点,圆润的脸蛋挤成一团,睡得天昏地暗。

    她不再耽搁,推门而出。

    月亮还挂在西天上,只剩一个单薄的影,头顶的藏青色正慢慢褪去,东方一线的鱼肚白像被原野上飘动的柳条拂起。

    满院的料子褪了层颜色,深深浅浅的青蓝色连绵起伏,显出了原本的肌理。

    柳青华正拿着账本计算,见她过来,勾起了一个无力的笑。

    “忙活了一晚,只救下七十匹,余下的已是废了。”她眼下青黑一片,声音是一夜未歇的沙哑。

    “还剩两天,这单子赶不完了,往后的三个月也没了存货,我去写信给你祖父,向他认错,求他汇些银两送来。”

    说着拍了拍她的肩,眼里满是温柔:“已经是最低的亏损了,岚儿今晚好样的。”

    柳青华说完向院外走去,薄薄的雾气中,纤细瘦小的背影尽是疲惫和落寞。

    杜玉岚握住拳头,闷声道:

    “还差一百三十多对吗?”

    远去的身影一停,轻轻点了点头,“对”。

    杜玉岚盯着柳青华的背影,初升的晨曦穿过薄雾,照在她身上。

    “我去借”,她声音清亮,依旧坚定,“娘先别写信,这两天关闭所有铺子,绣娘伙计都来赶工,把这七十匹做出来。”

    柳青华回头看她,问:“你找谁借?”

    杜玉岚道:“商家,上次在楚家的探春宴上,世子对我和哥哥说过,有需要的就去商府找他,商家可是大家,想必存了不少好布子。”

    柳青华不甚了解这些世家的习性,想了想便觉不妥。

    “非亲非故的,世子只是客套话,不会借你的。”

    杜玉岚歪头一笑,话里尽是俏皮:“那就沾上点亲故,他的话说出口就要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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