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光之下,琼学林风声涛涛。

    那抹瘦小的身影猛地一颤,左腿失力一般撑不住身子,整个人向左歪斜,但并未摔倒,只是小晃一步,右腿随即撑住了全身的重量。

    稍微偏离开始的方向。

    靛蓝色的粗麻裤子裂了一个小口,紧接着,嫣红的血慢慢渗出。

    可她并未停步,依着冲劲小跳一下,又向着那个玉佩冲去。

    谢闻璟拿起了第二片叶子。

    他拇指压住叶茎,碧绿的竹叶在他手里微微弯曲,又硬又韧,早已成了件趁手的暗器。

    他凤眸微眯,丈量一番,手腕一旋,顺力掷了出去。

    一道虚影掠过,杜玉岚感觉自己右腿一凉。

    左腿的疼痛尚未消散,她知道这是督学的第二片叶子,因而心里做好了准备,可那极为细小尖锐的疼还是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嘶。”

    她手臂肌肉一紧,瞥见上衣袖子裂了一个小口,雪白的手臂上有一道细长的红痕,半息后渗出点点血珠,沾红了布料。

    第三片竹叶。

    杜玉岚瑟缩一下,脚上的步伐被打乱,四肢的痛感顺着神经蔓延,她分明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下,却感觉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她两世加起来受到的伤害也不过两回,第一回是喝那碗毒酒,第二回就是现在。

    她的腿脚虚浮,只想往地上栽,却忽地被火红的穗子吸引了视线。

    玉佩就在眼前,阳光穿透,玉白色丝絮的内里无比清晰,在褐色的土地上投下白影。

    杜玉岚又生了分力气,却不想腿上乏力,没控制好身形,晃了一下。

    一片叶子擦肩而过。

    第四片竹叶,偏了。

    瘦长的竹叶越过她的肩膀便失了凌厉之气,悠悠地往地上飘。

    一个念头瞬间掠过杜玉岚的大脑。

    单薄的叶子不比小刀,依托的是那一瞬间旋腕出手的爆发力。

    她左腿上的伤口最疼,右腿次之,而手臂上的伤口几乎不觉。

    她跑得越远,伤害越小。

    杜玉岚不再迟疑,提起步子猛地上前,大跨两步后向那摇曳的红穗子伸出了手。

    所幸绶带系得不紧,她使劲一挣,冰凉的玉石便砸在她的虎口上,而她并未停步,借着冲劲压低身子跪滑在地,粗硬的沙砾磨得膝盖发烫。

    第五片竹叶落在她身后。

    叶茎插在土地里,叶片无力地软向一边。

    谢闻璟拿出第六片叶子,微微停滞。

    这个距离把控不好角度不说,叶片也几乎造不成伤害,虽说规则是在他用完所有叶子前,她把玉佩递到他手上,但他不做无意义的事。

    在她朝他跑来时,无路可选,无法躲闪,那才是真正的试探。

    他未等太久,那抹身影便从几株竹子里冲出。

    谢闻璟终于勾起一个笑容,眼睛发亮。

    手腕弯了一个极大的弧度,最宽最长的一片叶子被他两指勾住,边缘锯齿锋利。

    杜玉岚攥紧玉佩朝督学冲去,便见他袖子已垂至手腕之下,腕骨突出,手背青筋毕现,玉色的内腕上,是无比清晰的青紫色血管。

    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

    督学手腕一晃,快得看不清动作,就见一抹绿色的残影划破空气向她袭来!

    叶片简直是以苍鹰俯冲的速度旋射而来,杜玉岚无从躲闪,右臂又中一击,冷意渗骨。

    这回她未停步,也未晃神,凝眸盯着督学的动作,在看到他又捏起一片叶子时,侧身一转,略微偏离原来的方向。

    谢闻璟手腕一停。

    他看到那双冷亮的杏眼斜了他一眼,透着他曾见过的狡黠,像是猜透了他的动作,头巾略松,两条灰色长布旋在她身边,右手背对着他伸进怀兜,在转回来时,猛地向他抛出了一个物什。

    他怔了一瞬,随即捏起竹叶扫去。

    这一击他使了全力。

    薄薄的竹叶锐利如刃,将那物直接横劈开来,在空中碎成两半落在地上。

    那是一截断竹。

    他目光一紧。

    他终于知道那丫头为何扯下玉佩后跪进了竹林里,为何等了一息才从竹林里冲出来,为何会露出那种眼神。

    这场试探于她而言并不只是躲避,亦是反击。

    谢闻璟回神,那抹靛蓝色的身影近在眼前,乌黑的眼眸直透过面具望向他,眼里是对战胜他的期待与自信,是对胜利的绝对渴望。

    耀如日光,灿若繁星。

    未等督学卷起第八片竹叶,杜玉岚便一把抱住了他的手臂,撞上了他颀长笔直的身子,没来得及收力,直把督学撞得向后倒退三步,抵在了一棵落叶松上。

    她只听见了一声闷响,头顶的树枝轻摇。

    入目满是绯红,质感上佳的官服上是细密的纹路,再往上,是督学玉白的脖颈,他正仰靠在树上,喉结突起,伴着轻缓的喘息慢慢起伏。

    她气喘吁吁,呼出的热气喷在他的下颚和胸前,猛烈撞击的心跳声传入了他的身体。

    杜玉岚稍微起身,但并未松开手,她一手抓着督学的手,连带着那第八片竹叶,另只手把那枚玉佩举到了督学面具前。

    她看不清督学的神色,气息尚未平定便道:

    “先生,学生把您的玉佩拿回来了。”

    谢闻璟被她撞得有些失神,他靠在树上看着层层叠叠的树叶,树叶脉络清晰,边缘单薄处是阳光镀上的金边,间隙处有几道光柱穿过,一些细小的粉尘在其中轻舞。

    怎得这样绿,这样亮呢?

    他不解,目光下移,这才看到一只带着血痕的小手攥着朱红的绶带。

    玉佩垂在他眼前,花纹里染上了血迹,像在纯白的内里,绽开了一朵艳丽的花。

    再往下,是一个乱蓬蓬的脑袋。

    头巾松垮垮地罩在头上,额前耳边都垂着几缕乱发,乱七八糟的脸上,有碳粉,有划痕,有血迹,像个花猫。

    圆圆的杏眼还盯着他,眸色平淡了些,还能窥见喜色与期待。

    督学倚靠着树干微微起身,杜玉岚赶忙后退两步,又缓缓放开他的手。

    那第八片竹叶方才被二人握了一会儿,多了不少褶皱,已不复冷韧。

    督学垂眸,拇指轻抚折痕,把它理得平整了点,递过去道:

    “受完了惩罚,通过了试探,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学生,你有任何不懂的都可以问我,任何想学的,只要是我掌握的,我都会倾囊相授。”

    杜玉岚怔怔地盯着督学,几息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忙跪下,朗声道:

    “先生在上,受学生一拜!”

    她看向面前的竹叶,双手接过,手指不由得细细摩挲。

    这片叶子,于她而言,意义非凡。

    她动作一顿,这才发现督学的玉佩还在自己手里,赶紧双手呈上,道:

    “先生,这是您的玉佩。”

    督学沉默稍许,没有接过,只是让她起身,然后轻声道:

    “那是你的了,算先生给你的第一份礼物。”

    杜玉岚眸光一闪,笑着谢过,拿袖子擦净上面的血迹,揣进了兜里。

    督学看着她的小动作,并未置喙,转身就往回走。

    他眸色淡淡,萦绕着薄薄的雾气,看着林里的一切,分明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却有点恍惚。

    自那丫头把他撞到,甚至更早些,在她飞扑向他的时候,他便心不在焉了。

    杜玉岚看着督学沉默地走着,似是低落,宽大的袖子垂在身体两侧,被微风拂起,整个人都散发着疏离的冷意。

    她不敢言语,像进琼学林时那般,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走到半程时,才听督学声音沉沉,“为何不把玉佩系在腰上?”

    她略一思量道:“学生一身狼狈,暂时配不上先生的玉佩,待学生回去换洗一番再带。”

    督学未再说话,仍是沉默着往前走。

    又走几步,杜玉岚摸到了袖中的竹叶,好奇发问:

    “先生方才使的那一招叫什么,可否教给学生?”

    “没有名字。”

    “你可以给这招命名。”

    杜玉岚将垂下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她思量稍许,道:

    “能否名为风篁引?”

    她面上带着浅笑,轻声解释道:“风篁为绿竹之雅称,而先生旋起手腕抛出竹叶时,像极了引弄古琴,又是将手腕与指尖的力附在竹叶上,引着竹叶划出一道弧线。”

    “因而学生觉得,名为风篁引再合适不过。”

    督学极轻地嗯了声,“就叫风篁引吧。”

    话落,又是沉默。

    树叶拂动发出的声音无比喧嚣,鸟雀声也显聒噪。

    书院的白砖黛瓦映入眼帘,铜锣的声响传来,一道接一道的声波像水面上的波纹。

    督学停下脚步,平淡无波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

    “今后每隔两天,你就去竹墨轩等我,前几日我会给你安排功课,以后等你有了见识便主动向我要求,我会在下回为你解答。”

    他声音平静如水,又道:“至于风篁引,以你目前的身体还无法学习,日后时机成熟,我自会教你。”

    杜玉岚点头应下,谢过先生后便上前推开了门,俯身告辞时,督学的声音再次落在她耳边。

    “今明两天先在屋外听吧,我会想办法。”

    话落,不等她回应,转身便走。

    绯红的颀长身影于竹林里渐行渐远,在满目绿意中更显朦胧孤寂。

    她感觉先生藏了很多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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