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临近,槐香愈烈。

    杜玉岚同爹娘坐在西厅,刚用过晚膳,正端过丫鬟捧来的茶。

    她又换回寻常装束,上身是蜜色蝶纹对襟,配青底绿梅缎裙,仍系着菱纹腰带,清丽脱俗,外加一分利落。

    她端着茶水轻吹,袖口微落,露出一道几不可见的红痕。

    下午放堂回来她就清洗了伤口,本想涂点药粉包扎一下,却见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轻碰下也只有微麻的痛感。

    先生当真是控制好了力度。

    她脸上不自觉带了笑意,眉目舒展,慢慢品着茶。

    与她的悠哉大方不同,柳青华和杜长明稍显焦虑。

    往尚书府送赔金那日,他们便找擅长骑马的伙计给杜厉竺送了信,晚间玉岚回来说保住了五百两银子,还让尚书府把货都收下了。

    事情有变,于是他们又送去了一封。

    按往日的时间来算,今晚就会收到来信。

    柳青华侧坐在扶手椅上,手边的茶慢慢散了热气,她遥望着院子,又看向一旁的少女,目光一定。

    “岚儿,那玉佩看着眼生,又是从哪寻来的?”

    杜玉岚手腕一顿。

    她的菱纹腰带上正悬着一枚玉佩,玉石透白,上下的绶带和穗子都是朱红。

    “是先生给的。”她心道。

    当然这事绝不能说。

    她一派从容地搁下茶盏,道:“前些日子我和湘茹去纪宝斋闲逛,看这玉佩精致,花了八两银子就买下了,估计质地也不算上乘,回来放在妆匣又忘了它了,今天才带上。”

    柳青华轻轻点头,道:“估计是工匠拿边角料雕的,不过模样确实不错。”

    杜玉岚垂眸,又凉又滑的玉石静静地躺在她手心,同她小拇指一般厚,中心镂雕了一株莲花。

    她拿回来时发现莲花上沾了血色,像浸染了污浊,洗净才显露出纯洁无暇的原样。

    这玉,与先生的气质并不相配。

    杜长明看了她一眼,神情复杂。自岚儿提醒他后,他在府衙也多了个心眼,可他不会度人心意,看不出谁包藏祸心,得知楚家可能暗中使诈,他也无计可谋,只能每日提防,心绪愈发混乱。

    杜厉竺的信笺就要到了,说不准会问责他,他满腔郁气无从发泄,话里带着不忿道:

    “玉这种贵重东西哪能随便买随便带,那是和主人相互给予,这玉若是质地不好,损你气运,若是别人带过的,正直平和之人倒好,万一是邪恶奸佞之人,只会度了晦气浊气给你。”

    “回屋就摘下来,今后不许带了!”

    “那纪宝斋也是小作坊,小商小贩的算计得很,卖得这么便宜,天知道是从哪弄的,怕是从死人身上扯下的玉也敢卖。”杜长明冷声道。

    杜玉岚攥着玉佩,眼里已然带着怒气。

    自家老爹的性子她知道,简单点说,又直又拗,眼里容不得沙子,与她家的商贩之风格格不入。

    她扯谎是护着先生,可不是招别人议论,便道:“纪宝斋已经是京里数得上的店铺,纪宝斋都是小作坊,那咱家的铺子又是什么?爹不要把别人想得太坏,咱不也是小商小贩,咱哪天不算计,咱何时去扒死人的衣服了?”

    “反了你!”

    杜长明拍桌而起,桌上的茶盏发出铃铃的颤声。

    他向往文人雅士之风,入京后便以身作则,希望能将膝下的一对儿女养成温文尔雅的气质,可玉琢整天向往侠道之风不务正业,玉岚早已养成商贩的算计与牙尖嘴利,没有一点淑女气。

    眼下合他心意的,唯有陆祈安一人。

    柳青华早已习惯父女二人吵嘴,刚要上前劝说,就听院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小厮已领着一人步入西厅。

    那人风尘仆仆,穿的却是云锦长袍,头巾亦服帖地束在头上,俯身行了一礼,谦逊又不失气度。

    在场的人俱是一惊,杜玉岚赶忙站起身来。

    来人名为安永祥,是皖南杜宅的管事,也是杜家名下所有产业的总管。

    杜厉竺最为得力的助手。

    柳青华面色发白,安总管连夜赶来,皖南那位当家人的态度不言而喻。

    安永祥不似他们一般紧张,问候完了也不客套,直接从怀兜里掏出两封信,一封递给了柳青华。

    杜长明已伸出手准备接信,却不料安永祥笑着转了身,道:

    “这封是老爷写给二姑娘的。” 说完把信放在了杜玉岚手上。

    杜长明悻悻地放下了手。

    妾室和女儿都收到了信,偏偏身为儿子的没有,这未尝不是杜老的一种暗示。

    柳青华哆嗦着手拆了信封,抽出内里的信,眼睛上下扫视,脸一阵红一阵白,杜长明见她这般也悬起了心,凑到她身边看。

    唯有安永祥笑得一片淡然,轻声提醒杜玉岚,

    “二姑娘,拆信啊。”

    杜玉岚应下,不知为何手上也微微发抖。

    祖父鲜少给她写信,这回是知道发生了变故,也知道了她解释字据糊弄楚家的“壮举”。

    不知祖父要和她说什么。

    淡黄的信纸上,是祖父遒劲的字体,似凌寒中傲雪的梅枝,笔锋锐利。

    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苍鹰不囿于方寸,击风霜而傲渊渚。”

    杜玉岚怔怔地抬头,便见在场的另外三人都转向了她。

    柳青华缓缓道:“君翁派人送来了三千两银子,一千匹布子,约莫后日抵达,并说,”她稍加停顿,望着杜玉岚勾起一抹浅笑。

    “让岚儿管理京城的四间铺子,以后再发事端,岚儿有定夺的权力。”

    几息的沉默后,杜长明软了语气,问道:“祖父和你吩咐什么了?”

    杜玉岚垂眸,把信塞回信封,葱根般的指头用力压平封口后,才抬眼环顾四周。

    她面色沉稳,乌眸深处是挣脱束缚的畅意。

    “祖父让我放手去做。”她一字一顿道。

    站在中间的安永祥当即俯身,向她施了一礼,正色道:

    “老爷也是这么吩咐我的,让我留京一月,辅佐姑娘打理店铺,姑娘有什么主意尽管提,由我带着杂使下人去办。”

    杜玉岚捏着信封,稍加思量,笑道:

    “安总管来得可真是及时,我刚好有不少新奇点子想试试,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总管一路奔波也该歇息着了,明儿我再去和总管商讨。”

    安永祥应下,向杜长明夫妇告辞后,便随着小厮离了西厅。

    杜玉岚送至厅前,黄昏微凉的风拂起她额上的碎发。

    一只灰椋鸟正掠过天边橘红的云层,眨眼间只剩一个黑点,阵阵啼鸣随风传来。

    她不自觉地摩挲腰间的玉佩,有些恍惚,更有难以压制的欣喜。

    她将要及笄,却已是是皖南三大商家——杜家的京城生意掌权人,这是上一世没有的。

    这命数,终于背离了上一世的轨迹。

    夜幕降临,翰林府燃起了火把。

    火光驱散了茫茫黑暗,衬得府前鹤立之人如墨池里的一粒朱砂,身姿卓越,容貌愈加艳丽。

    漆黑的墨眸映出点点火光。

    谢闻璟已在翰林府前站了一个时辰。

    门房犯了难,再次上前劝道:“世子您看,翰林先生今日不见外客,您要不就先回去,赶明儿再来?”

    眼前之人仍定定地望着府门,几息后微微颔首。

    “劳烦再通报一次,就说先生若今日不见,我便在这站一夜,今后依旧,直到先生愿意见我。”

    门房叹了口气,又去传话。

    晚风愈发寒凉,身后几株杨柳失了轮廓,柳条飞扬时,背后的黑影倏地跃过。

    谢闻璟眼眸稍转,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抹冷笑。

    又过了半炷香时间,朱褐色的府门缓缓打开,门房行至一侧躬下了身子,毕恭毕敬道:

    “先生请世子移步书房小叙。”

    翰林府走廊已熄了蜡烛,雕花扶手泛着寒气。门房端着烛台走在前头,穿过主院拐了几拐,将人引到了右厢的书房。

    房门半掩,便见一人负手立于窗边,身上的青衫稍显宽松。

    桌上的蜡烛照亮了屋子一角,烛光羸弱,延至门边便幽幽地隐去,几道梨木书架匿在暗处,只能看到参差的轮廓。

    门房未开口,把人带到便阖上门。

    窗边之人岿然不动,不等谢闻璟行礼,冷声道:

    “不必客套,所为何事,直言便可。”

    谢闻璟默然起身,静静地盯着老先生,缓步行至桌边,见那人仍未转身看他一眼,便依着那人的话说:

    “学生想请先生—”

    话刚出口,便被那人的怒喝声打断。

    “你不是我的学生!”

    这声怒喝里是滔天的怒火,浸着一刀两断的决绝,唯有尾音轻颤,透着沧桑。

    张奉则闭了闭眼,强压剧烈起伏的胸膛,仍未转身。

    明黄的烛火在那双凤眼里跃动,谢闻璟垂下眼睑,带了丝笑意,又道:

    “闻璟想请先生放宽书院条例,允许各位公子的书童入学室伴读。”

    张奉则怔了一下,有些不可思议,可他仍未表露半分,只道:

    “告诉老夫理由。”

    “理由便是”,谢闻璟沉声,眼前浮现出一双闪着灿然笑意的杏眼。

    “杜家公子身边的那个书童,是杜家的二姑娘,杜玉岚。”

    他的声音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缓,落在张奉则耳中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他蓦地转身,多年来冷峻无波的眼里满是惊诧。

    “你说什么?”

    他低声问道,似是想到什么,赶忙向窗外张望一番,又快步走到桌后,带起的风让烛火猛地一晃。

    谢闻璟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只道:“先生颇得皇上信任。”

    张奉则身子一定,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身前颔首而立的青年早已不是他熟悉的模样,乌纱帽下的脸褪去稚气,一双凤眸乌黑深邃,似是藏着世间万物,又似一片虚无。

    偏生这样的眼睛却整日带着笑意,落在他眼里分外别扭。

    他刚要开口,便闻身前之人声音沉沉。

    “杜姑娘同师姐相似”,谢闻璟看着张奉则一下子僵住的脸,继续道:“都是超凡脱俗之人,都有着卓尔不群的才气与坚韧,都是勇敢的,聪慧的,目前来看,性子倒不如师姐那样刚烈。”

    他不由得轻笑一声,道:

    “但她身上担负的也不少,些许是我看走了眼,或是她还未展露出全部。”

    话已至此,不必再说。

    谢闻璟迎着张奉则锐利的打量,缓缓俯首算是行了一礼。

    张奉则轻蹙眉头,定了定神思,见红袍青年转身欲走,终是问道:

    “你这番回京,到底为了什么?”

    青年立在门边不语,阴影笼罩下的身形晦暗模糊。

    似是无尽的黑暗压在他的肩头。

    张奉则使劲闭了闭眼,脑海中又浮现出十二年前的血腥屠杀,心神俱颤,忍不住劝道:

    “若我是你,我便不会回京,能流落于寻常百姓间做个凡人都是万幸。”

    “亲人已逝,卷宗已毁,证人全无,你折服于皇权,背弃过往,自毁人格,可你哪怕在这磋磨一辈子也翻不了案啊!”

    他声音轻颤,似是遥遥地与十二年前谢家人的呼喊声重叠。

    黄尘掩埋了谢家上下三十多人的血与泪,只余下他一人继续走在这污浊世间。

    “不为翻案。”

    身前之人声音低沉如水,却一字一句地凿在张奉则心口。

    “翻案有何用,正名又有何用,人死不能复生,名誉什么的,都是虚妄。”

    “那你这是……”张奉则踌躇一下,终是低声问道:

    “复仇?”

    他话音刚落,便闻窗外晚风渐紧,呼呼地顺着缝隙灌进,吹得烛火乱颤,屋子忽明忽暗。

    谢闻璟侧身而立,高挺的鼻梁挡住了火光,他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神情平静,唇角轻扬。

    似一株于黑暗中绽放的墨兰。

    “先生就像今天这般对我即可,先生一生光明磊落,断不可因我沾了污秽,今后无论发生何事,先生莫要参与,便得无虞。”

    他眸光稍转,便将身后人担忧的神色收于眼下,转身走时,轻道:

    “余下的,先生只需知道‘凡所发生之事,皆有利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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