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

    原本言萧三人一心要尽快赶回帝都,但他们在这茫茫大海之上,无所依凭,又不便透露身份,对于行巡之中途折道去碧落海的决定也只能答应。可是,那只出现在古籍中的鲛人,那传说中昙花一现的海市,还有那共饮“醉生梦死”的约定,都让三人心动。所以,到后来,对于去碧落海一事,三人反倒比行巡之显得更为热切。只是,眼看船队就要向东折道驶向碧落海之际,却生了变故。

    是日晌午,一艘小型快船像箭一样急急地追上了船队,为行巡之带来了一封来自南海的家书。原来,行巡之的父亲病重,只怕撑不了多久了,要儿子赶回去见他最后一面。行巡之一阅完信,便取消了继续东赴碧落海以及北上高丽的计划,决定即刻带领船队返回南海。同时,也为言萧三人安排了一艘送其北上的船,并挑选了一支二十人的护卫队专门护送他们,因考虑到言婉大伤未愈,还特意让孙大夫也随他们一起上路,便于照顾言婉。

    甲板之上,行巡之和萧白相对而立,红玉搀扶着言婉站在一旁。海上风大,把两个女子的裙裾吹得猎猎作响。

    萧白道:“行大哥,大恩不言谢。令尊的事情过去之后,请务必来一趟长安,让渡客和小妹阿婉一尽地主之谊。”说着便从腰间解下一块白玉珏,双手奉与行巡之,又道:“他日行大哥来了长安之后,请去鸿文书舍,向店家出示此物,自会有人为行大哥引路。来日凭借此物,行大哥便可要求渡客做一件事,无论多难,只要不违背信义,渡客虽死而不敢辞!”

    行巡之接过白玉珏,用手指轻轻摩挲了一番,也不推辞,只道了一声“好”便收下了,却也说:“渡客的心意,巡之明白了。只是,祖上有训,我们家的人世世代代不得上岸。巡之虽也向往长安繁华热闹,但是祖训不敢违。他年若是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去鲛人海市共饮‘醉生梦死’,岂不更痛快?!”

    萧白大声道:“好!”说话间,便伸出一只手来,行巡之亦伸出手来,两人重重一击掌。一旁的两个女子终是按捺不住,亦伸出手来。于是,四个人,四只手,交握在一起,见证着他们共同的誓言与心愿。

    彼时,虽然双方都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萧白和言婉化身虞家兄妹虞渡客和虞婉,行巡之亦只以行姓商人的身份示人,但大家都是惺惺相惜,真心相交,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很久以后,当言婉见到萧白的祖母虞氏的时候,才明白何以当年他们会自称姓虞,原来那是一手带大萧白的祖母的姓氏。而当她不远万里,奔赴南海寻到行巡之的时候,亦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二十日后,大船在海西登陆。护卫们弃船,护送着三人从东海郡向帝都长安出发。

    一行人星夜兼程地赶路,是日晚上,在他们即将踏上官道的时候,遭遇了一场极为惨烈的截杀。

    红玉生性活泼,曾经缠着安国公府上的驯马师傅学过几天骑马,没想到虽只学了那么短短的一段日子,竟不是花架子,确有几分真材实料。此刻,红玉和不会骑马的言婉同乘一骑,把言婉紧紧护在怀里,奋力冲出暗杀者的包围圈。

    来人众多,又招招狠辣,显然是要置他们于死地。护卫们虽只是暂时受命护卫三人,却十分恪尽职守,且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练家子。

    暗夜中,为首的护卫冲萧白大声道:“虞公子,你和孙大夫带着两位姑娘先走!我们来断后!”

    萧白钦佩对方的忠义,虽有心同对方一起杀敌,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肩负着护送未来皇后回京的重任。

    “那就有劳各位了!”也不管对方是否看得见,萧白冲着护卫长抱拳作了一揖,然后一拉缰绳,向前冲去。同时冲一旁的三人喊道:“跟着我!”

    四人三骑再不回顾身后的惨烈厮杀,只一心奋力向前冲去。

    此刻,萧白心中一阵惊怖,虽然还有很多事情不甚清楚,但他已经确信,从他们一出临安,便被人盯上了。至于为什么会一登陆就遭遇截杀,或许是一个月前那封从东海上寄出去的信惹的祸。那封信肯定没有被送到长安的父兄手上,应该是中途就被人截获了。所以,对方才一早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只是,他始终想不明白,到底是谁竟然要几次三番地向他们痛下杀手。是他们萧家的仇人?还是言家的对头?

    尽管此刻心乱如麻,但萧白作为几人中的主心骨,还是保持了他应有的判断力。他并没有走官道,而是选择走了一条荒僻少人的小路。

    原本道路就崎岖不平,加上又是快马加鞭,所以一路上颠簸腾挪得十分厉害。言婉虽被红玉紧紧护在怀里,却总有种不祥的感觉,这担忧害怕却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身后的那个少女。在狂奔中,言婉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黏稠的液体滴到了自己脸上。她伸手在脸上抹了抹,鬼使神差般地把擦拭过液体的手指伸到鼻下。然后,她闻见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一个月前,她也曾经在自己身上闻见过这股味道——血腥味。

    言婉突然觉得这迎面而来的西风多么凛冽,吹得她眼睛又酸又痛,终是忍不住流下泪来。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更没有勇气去问身后那个少女的情况,她只能一个人在风中无声地默默哭泣。

    不知道过了多久,几人只见东方的天空已经破晓,而身后,再也听不见厮杀的声音。这一路狂奔,终是逃出生天了。

    言婉听见红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突然感觉自己后背一空,然后听见了一声闷闷的撞击声,并伴随着红玉的一声痛呼声。此时,言婉再也忍不住,哭叫了一声,“红玉!”

    看着眼前这个躺在地上的女孩子,言婉再度流下泪来。红玉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哭也不闹。

    言婉慢慢蹲下身去,想要把红玉抱在怀里,就像这一路上红玉一直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一样。可是,言婉却不知道该怎样去抱红玉,因为少女背上插满了箭,就像一只刺猬一样。红玉一直把她护在怀里,替她挡了满背的箭,流了满背的血,却始终一声不吭,直到此刻再也支撑不住。

    言婉终究小心翼翼地把红玉扶了起来,不敢碰到她背上的箭,仿佛那箭不是插在红玉背上,而是插在她背上一样。她惶急地想要为红玉擦拭脸上的血渍,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红玉缓缓睁开眼睛,无力地冲言婉一笑,微弱地说:“郡主···帮我···帮我···”

    “红玉,你说!你说!”

    “帮我转告晓童,就说,我求他···我求他···帮我照顾我姐姐。”

    言婉震惊道:“你也喜欢晓童?你也喜欢晓童,对不对?”

    少女眼中有微弱的笑意,却不置可否,只嘱咐道:“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姐姐。一定不能让她知道,我把她托付给晓童了。姐姐那个人那么骄傲,知道了···她会生气的。”

    言婉含泪道:“我不会帮你,晓童也不会帮你的。绿珠是你姐姐,凭什么要晓童帮你照顾她?想要照顾绿珠,你就赶快好起来,自己去照顾她!”

    少女眼中有微弱的笑意,拼命伸出一只手来,搂住言婉的脖子,因为失血过多已经苍白的双唇贴在言婉耳边,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音调轻轻说了一句话,“郡主,其实···你喜欢二公子···一定不要自欺欺人···”

    少女的手缓缓滑落,昏死过去,言婉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张嘴角微微上扬的笑靥,“红玉?”

    萧白轻轻按了一下言婉的肩,劝慰道:“阿婉,我们还是先找户人家把红玉安顿好吧。她流了这么多血,需要孙大夫赶紧替她医治。”

    还在东海郡的言婉并不知道,七日后,一封关于自己死讯的信被送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帝都。

    屋内光线极其昏暗,坐在榻上的男子一袭玄色披风,风帽兜头,遮住了大半张脸,若不是因为拆阅信件而微微有所动作,简直与这黑暗融为一体,让人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阅完信后,男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很久以后,男子才站起身来,一声叹息,好像是唏嘘不已,又像是如释重负,让人无法分辨清楚他内心真实的情绪。然后,他把那张信笺放到了烛火之上,有噼噼啪啪的声响。

    一旁的近侍在火焰明灭之间,看见信笺上有一行字隐隐闪现——安郡主身中数支毒箭,于奔逃中堕马,除非毒王重生,否则必死无疑。

    毒王孙半里早于三年前逝于泉州。

    感觉到主上比平日更加阴鸷的气息,近侍不敢发出一点动静,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触怒了这位一贯喜怒莫测的主子。可近侍却隐隐觉察出主上那近乎悲伤的心绪,他想,那一声叹息,又未尝不是一生叹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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