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婉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置身在一个温暖舒适的所在了。

    “郡主,您总算是醒了!”

    言婉几乎难以置信,眼前这个一身红衣,哭哭笑笑的俏丫头不是红玉,又是哪个了?

    眼睛再一转,一个脸色苍白,下颌处生出一些淡淡青色胡髭的少年正是萧白。

    萧白脸上有如释重负的笑容,“阿婉,你可算是醒了。”

    红玉眼里有一闪而逝的惊讶,却很好地掩饰过去了,换上一派高高兴兴的样子,讲起了他们获救的经历。

    原来,言婉因为手腕处的动脉被剑齿鲨咬断,失血过多,很快就晕了过去。两人在海上又漂流了约摸小半夜,才被一队海上的商船所救,而这队商船早在木兰长舟出事不久后就救下了红玉。

    红玉年纪小,心性活泼,对这队商船的主人更是赞不绝口,“小姐,行大哥可好了,不仅为人仗义疏财,还随和可亲。您被救上来之后,多亏了行大哥不吝钱财让孙大夫用尽了名药为您医治,不然情况可不妙呀。”

    言婉点点头,道:“的确,我要亲自去向这位行大哥道谢。”

    第二日,言婉果然在红玉的陪同下,由萧白引见,亲自向商队主人行某道谢。

    因为言婉重伤未愈,身子单薄,经不得风吹,所以几人便在船舱内用饭。

    言婉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队商船的主人。他只自称行巡之,南海人,世代行商。言婉只觉得,这行巡之虽是商人出身,言谈举止之间却极是光明磊落,毫无奸猾之气,倒是一个值得一交的人。

    等到饭菜摆上桌时,红玉习惯性地并不落座,而是站在言婉身后伺候。行巡之只是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却并未说话。而早在方才交谈期间,言婉就已经察觉出,行巡之对红玉格外关照留意。而行巡之此际的行为,让言婉对他又多生出了两分好感。

    言婉这才转头,对身后的红玉淡淡道:“你也坐下一起用饭吧。”

    红玉却不肯,“小姐,我怎么能够坐下了?这可不合乎规矩呀。”

    言婉却是一笑,“比这更没规矩的事情,你都干过,现在反倒同我讲起规矩来了?这里不是家里,我们现在出门在外,是在行大哥这里做客。既是做客,那就应该客随主便。依我看,行大哥是一个爽快人,未必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你若是执意不肯坐下,岂不是要存心拂了行大哥的面子?”

    红玉却道:“行大哥为人客气,才不会同我计较这些呢!”说着便一转头,朝行巡之俏皮地一笑,道:“行大哥,我说的对吧?”

    行巡之笑道:“红玉姑娘说的都对。”

    一听这话,红玉立刻朝言婉得意地一笑,“小姐,你看,我都说了行大哥为人特别客气吧。”

    言婉微微一蹙眉,道:“我看,行大哥对你是特别的客气,你对行大哥却是特别的不客气。”

    红玉朝行某微微一吐舌头,乖乖在言婉身边坐下了。

    言婉问道:“不知道行大哥此行是要去哪里做生意了?”

    行巡之道:“巡之此次原本是要去清江里近海做一笔生意,但奈何,巡之还没有到,那笔生意就被别人抢了。所以,巡之只好北上高丽去另寻买卖了。”又道:“听令兄说,此行你们是要去帝都长安?”

    言婉轻轻一点头。自她转醒后,三人便商量好,萧白和她扮作一对兄妹,红玉仍作她的贴身丫环,在外人面前一律称呼他们为“公子”“小姐”。所幸,红玉起初向行巡之自陈身世的时候,并未说太多,这会儿倒也不会惹人怀疑。

    行巡之又道:“到时候,巡之可以在海西把三位放下。只是,巡之还有一批货物存放在鲛人那里,需要中途折去碧落海取货。”

    一听见鲛人,红玉立即惊呼道:“鲛人?难道这世上竟然真的有鲛人?”

    行巡之点头道:“确有鲛人。”

    红玉一双大眼睛一瞪,“难不成行大哥你见过鲛人?那你说说,鲛人都长什么样子?”

    面对红玉毫不掩饰的质疑,行巡之却并没有显出生气的模样。而一旁的言婉也是难得地没有出言训斥红玉,因为幼年时她曾听外祖母说起过关于碧落海鲛人的传说,可惜只是只言片语,所以她也十分有兴致听一听。

    行巡之突然起了捉弄红玉的心思,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道:“他们呀,长了两个脑袋,四只手,还有一条像蟒蛇一样的大尾巴,样子丑极了。哦,他们的性情也十分凶残,最喜欢吃十五六岁的漂亮小姑娘了。”说着眼睛慢慢地一转,目光落在了红玉身上。

    红玉“呀”了一声,双手护在胸前,仿佛行巡之就是那专爱吃小姑娘的鲛人。

    在场的另外三人都不由得笑起来,红玉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是被行巡之捉弄了,愤愤地朝行巡之瞪了一眼。

    行巡之朝着红玉一揖,赔礼道:“红玉姑娘莫要生气,方才都是巡之的错。”又徐徐道:“这鲛人呀,身材极好,流线修长,同我们人类是很相似的,只是略微瘦高。他们上半身同我们是一样的,只是没有双腿,长了一条大鱼尾巴。”

    红玉因为好奇,一时竟忘了同行巡之置气,又问道:“那他们长得漂亮吗?”

    行巡之认真道:“那要看跟谁比了。如果是同我比,那就称得上漂亮。可如果是同红玉姑娘比,就只能勉强算作一般了。”

    红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啐道:“你这人可真是不知羞。也不知道你家娘子怎么不好好管管你?”

    行巡之的眼睛微微一亮,一掀前摆,站起来,朝着红玉长长一揖,郑重其事道:“行巡之,时年二十七岁,南海人,尚未婚配。在此求娶红玉姑娘,不知姑娘愿否?”

    对于行巡之这突如其来的“求亲”,在场其余三人都是一愣。

    面对行巡之殷切的目光,红玉微张了嘴,欢愉与痛苦在眼中交织闪烁,愣了好一会儿,才嘻嘻笑道:“行大哥你这个人还真是不正经,即便要捉弄我,也不能这样说呢。万一我要当了真,你可就不能不娶咯。”

    行巡之是极聪明的人,虽然红玉一副笑模样,但他已经看出对方这是委婉拒绝他了。行巡之既不生气,也不说破,反而顺水推舟道:“哈哈,同红玉姑娘这样的伶俐人打交道就是省心。若换了其他女子,只怕巡之可就要被缠上咯。”

    言婉亦道:“红玉虽是个顽皮性子,但行大哥的玩笑之语,这丫头倒也不会认真计较。”

    几人三言两语就把那桩“求亲”之事给糊弄过去了,场中方才那紧张尴尬的气氛也一扫而光。

    行巡之是豁达爽快之人,方才的事情并未放在心上,转头又开始谈起鲛人的故事,“巡之估摸着,等我们到碧落海的时候,应该可以赶上鲛人的海市,到时候巡之请三位共饮佳酿‘醉生梦死’,还望三位不要拂了巡之的薄面呀。”说话之间,行巡之的目光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在红玉脸上停了一下。红玉却像全然不知一般,只是埋头吃饭。

    萧白生性豁达,又嗜美酒,一听有好酒可以喝,高兴得直拍手,道:“那渡客在此先谢过行大哥了。只是,渡客从未听说过这种酒,烦请行大哥讲一讲这种酒的来历。”

    行巡之笑道:“这种酒虽贵为天子亦难求。传说,‘醉生梦死’只有鲛人一族中同时精通酿酒和巫术的鲛人才能酿造出来。可是,既是最好的酿酒师,同时又是最厉害的巫师,这样的鲛人何其少。恐怕百年也难得出一个吧。况且,鲛人远居碧落海,海市也每逢三年才一现。所以,这种酒并不为陆上之人所道也,想要求一杯,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萧白微微蹙眉,神情似一个遇到了难题的孩童,问道:“行大哥,这种酒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行巡之道:“这酒最奇特之处就在于,它能够让人一偿宿愿。”

    “一偿宿愿?”萧白和红玉皆喃喃重复到,唯有言婉神色依旧平静。

    “对!”行巡之肯定到,“凡是喝了‘醉生梦死’的人,会立即昏睡入梦,而在梦境之中,梦主都能够经历自己最梦寐以求的事情,是谓一偿宿愿。”看着三人眼里出现期盼憧憬的神色,行巡之陡然话锋一转,“但梦主往往因为过于沉迷于虚幻的梦境,而一睡不醒,就此死于梦中。所以,这种酒被鲛人命名为‘醉生梦死’。一旦入梦,便算是了结了在现实中的这一生。不瞒各位,巡之先祖的一位故旧曾数年倾慕一位女子,却由于种种因缘际会,始终与那女子无缘,甚至连表明心迹的机会也没有。最后,那人从先祖处寻得一杯‘醉生梦死’,终是彻底了结了这一段孽缘。”

    仿佛被触动了心弦,言婉眉心微蹙,许久才轻轻问道:“行大哥,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求而不得的夙愿。那既是如此,岂不是饮下这‘醉生梦死’的人都无法逃脱死于梦境的下场?”

    行巡之哈哈一笑,道:“此言差矣。虽然每个人都会有想要实现的心愿,但只要心中没有恐怖惊惧,没有患得患失,没有勘不破的魔障,便不会沉沦其中而不可自拔,就可以远离颠倒梦境。”

    言婉闻言微微一笑,反问道:“那么,行大哥可有这份自信,不会沉沦梦境之中?”

    行巡之颇有些自嘲地说:“巡之从前惟愿一生泛舟海上,看美景喝美酒吃美食怀抱美人,倒也可以尽数如愿。自诩心无其他挂碍,无有恐怖,自信可以远离颠倒梦境。只是,现在却也不敢肯定了。”说着便苦笑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转头问红玉道:“不知红玉姑娘的心愿又是什么了?”

    红玉沉默了一瞬,才抬起头来,脸上没有了一贯的嬉笑,肃然道:“红玉这一生都是为了小姐而活,小姐的心愿便是红玉的心愿。”

    行巡之似乎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转头又去问言婉。

    言婉亦是沉默。她想,自己的心愿又是什么了?嫁给太子,来日成为可以比肩开国皇后的一代贤后?肩负起家族的责任与荣耀,成为天下女子的典范?不!这些并不是她的心愿!可是,她的心愿却是痴心妄想,是不能见光的花,是终其一生都不能言说的隐秘。

    于是,沉默了许久,言婉才缓缓道:“阿婉一愿国泰民安,四海升平;二愿父母康健,阖家团圆。”

    对于这样的回答,行巡之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笑道:“巡之想,我们四人之中,或许只有渡客可以入梦而不迷失。”

    萧白咧嘴一笑,道:“的确,比起虚幻的梦境,现实更值得渡客留恋。”

    言婉不动声色地看向萧白,只见少年嘴角微微上扬,一脸的意气风发与笃定自信。她想,他早已预见了未来的快意人生吧,只是他的快意人生却注定与她无关。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又酸又痛,却不敢合上。

    多年之后,言婉回想起那一晚,那时候自己的心愿是什么了?或者说,她这一生的心愿又是什么了?却原来,不过是被客哥所爱,像一个男子喜爱一个女子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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