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正浓,言婉端坐于梳妆台前,青铜镜里倒映出的女子一袭嫁衣,眉目如画,一双翦水秋瞳波光闪闪。

    安国公夫人一下一下地为将嫁的女儿梳发,动作缓慢而轻柔。言婉长及腰际的乌发像一匹上好的锦缎被安国公夫人握在手里,一寸一寸地梳理着。其实,言婉的头发就像她的性子一般柔顺,哪里需要这样梳理,只是安国公夫人到底是做母亲的,今日过后只怕便再没有机会为女儿梳发,所以手下的动作格外缓慢,只拖延着时间不肯早一点结束。

    心思剔透如言婉又哪里看不透母亲的心思,只是见时日一点点过去,距离出门的时间已经不久了,到底狠下心来反手握住母亲正在为自己梳发的手,轻轻换了一声“母亲”。

    母女俩心思相通,安国公夫人一见女儿这般,当即泪花儿在眼眶里打转儿,只强忍着才没有掉下来,声音却已经哽咽了,“儿啊,娘这是替你不值呀。这门婚事,你原本就已经是下嫁了,如今竟还遇上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叫我这当娘的没法儿不难过。”

    言婉一想到两日前的事情,心里也是微微一酸。

    两日前,萧白亲自上门密告了父亲母亲,他父侯已于午夜时分卒了。按照规矩,除了天子,凡是父母离世,为人子女的要为父母守孝三年,期间不许嫁娶。可如果真按照这规矩来,那么他们俩便不能成婚,这两党的结盟也就无法完成。所以,几人一合计到底以大局为重,先办喜事再办丧事,暂时秘不发丧。她虽说是如愿嫁过去了,可一嫁过去就要守孝,到底是意难平呀。

    纵然自己心里也是酸涩难忍,但言婉还是勉强安慰母亲,道:“母亲也不必为女儿太难过了。虽说遇上这样的事情不幸,但好在客哥也还是顾惜着我的,让我先嫁过去了,并没有让婉儿等三年不是么。再说,今后婉儿同客哥的日子还长着呢,三年孝期一过,便是婉儿的好日子了。”

    安国公夫人如何不知女儿这是在安慰自己,便也不好再说什么,怕更惹女儿伤心,只能捏了捏女儿的手,强笑道:“对。我儿是个有福气的,只需要熬过这三年,今后的好日子长着呢。”

    一个时辰后,言婉梳妆打扮已毕,便在绿珠的搀扶下出了门。

    安国公府极大,从言婉居住的绣楼到大门口一直足足走了两里地。等言婉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天上已经飘起了雪花。她抬头望天,入目一片漆黑,竟是个无星无月的晚上。就在她微怔之际,一朵雪花像一朵蒲公英似的飘落在脸颊上,只是这是一朵冰冷的蒲公英。莫名地,她的心情突然有些怅然。

    嫂嫂趁替言婉盖上红盖头的间隙,贴着言婉的耳朵轻声说了一句,“婉儿,没有娶你,是他今生没有福气。”

    言婉一愣,没想到身为太子胞妹的嫂嫂竟然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言婉自然知道嫂嫂口中的这个“他”是指谁。可是,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了。况且于她而言,不能嫁给那个人,她一点儿也不觉得遗憾,更没有丝毫伤心难过。言婉想,或许嫂嫂他们心里还是不能够释怀吧。

    言婉不便说其他的,只好低声回应道:“虽然我们没有在一起,但毕竟也算青梅竹马一场,阿婉还是希望殿下他可以娶一个真心所爱的女子。”

    言婉一一拜别了父母兄嫂,由喜娘背上了花轿。她端坐在轿中,只觉得一颗心悲喜难辨。

    喜的是,她终于如愿嫁给了自己所爱之人。

    悲的却是,在一个女人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时刻,她却不能风风光光地出嫁,而是这般偷偷摸摸。

    为了不节外生枝,嫁娶于深夜偷偷进行,倒也符合江夏公卿婚俗。自有胤以来,江夏公卿一向自视甚高,连皇室也不放在眼里,联姻对象也大多是周朝便已显贵的五姓七家等名门望族。姬胤王朝对此现象十分头痛,曾一度明令禁止这些世族之间相互通婚,但收效甚微。情况特殊时,为了确保婚礼顺利进行,这些世族甚至趁夜偷偷嫁娶,等皇室发现的时候,早已生米煮成熟饭,也不便再干预什么了。

    言婉一向都深明大义,又是个心思剔透的,这其中的道理她岂会不知晓。只是,很多事情,知道是一回事,能够不介意却又是另一回事。作为一个女子,当嫁的又是心爱之人时,她便不能不介意,便多了这许多计较。

    从安国公府到江夏侯府的路,其实算不得很长,但言婉却觉得这条路似乎已经走了很久很久,漫长得没有尽头,仿佛她前十几年所走过的路加起来也不及这一段路长。她只希望能够快一点走到尽头,不要旁生枝节才好,毕竟好不容易才嫁给了客哥。

    绿珠在窗外悄声说:“郡主,先小睡一会儿吧,等快到了江夏侯府,绿珠会提前叫醒您的。一会儿还要拜堂闹新房,累着呢。”

    言婉轻声道:“嗯,我知道了。”话虽是这么说,不过是一句敷衍罢了,她怎么睡得着。自从那日议定婚事之后,她就一直忙着筹备婚礼。这是她一生之中最盛大的时刻,是她一生唯一的一次婚礼,是她生平第一次达成属于自己的心愿,更是她嫁给心上人的一刻。所以这半月以来,她几乎没有睡过一次囫囵觉,总是忙这忙那的,生怕出了纰漏。今日更是天没亮就起来了,一直忙碌到此时,可竟一点儿困意也没有,反而出奇的清醒,只觉得心中一片清明,就连感官也比平时更加敏锐了。

    言婉在轿中不知到底过了多久,终于到了江夏侯府,由喜娘把自己一直背到侯府正堂。

    言婉立在堂中,只听得一个清亮的男声唱和着种种婚仪。等到夫妻对拜的时候,她一弯腰一低头,只见一双黑色的锦缎男靴,惊惶了许久的心顿时就安定下来,只觉心中一片淡淡的安宁与甜蜜。

    那双婚鞋是言婉熬了两夜才绣好的。犹记得那时嫂嫂还曾打趣过她,“哟,瞧我们的小美人儿,还没有嫁过去呢,就这样一心向着新姑爷了。”而一旁的母亲则心疼道:“婉儿,你成日里这样没日没夜地绣东西,小心把眼睛熬坏了。家里的绣娘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实在不行还有玲珑绣坊呢,何必这样自苦。”她却莞尔一笑,道:“绣娘绣的东西再好,不过是一件有价的死物,岂能同女儿亲手绣的相比。这鞋子可是成婚那日要穿在客哥脚上的,总要女儿绣的,他穿着才能合脚舒心。”

    礼毕,言婉被萧白用一条红绸牵引着,跨过一道道高高的门槛,行过一条条曲折的回廊,越过一扇扇洞开的门扉,终于来到了萧白居住的院落——其华阁。

    言婉知道终于快到新房了,这半月来头脑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也渐渐松了下来。这一松懈,她一不留神就被脚下青石小径上凹凸不平的石头绊了一下,身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小心!”萧白有了不得的身手,眼疾手快,一把就拦腰抱住了言婉,将她搂在怀中。

    言婉立时闹了个大红脸,既为自己的失仪,更为萧白这紧紧一抱。即便隔着并不算薄的衣裳,言婉依旧能够感受到萧白身上那种独属于男性的灼热气息,和自己噗通乱跳的一颗心。她声音呐呐如蚊,“客哥···”

    若是萧白用心听,便不难发现,这一声看似寻常的轻呢之中,饱含着新娘多少娇羞雀跃的心思和浓浓的深情。可是萧白并没有,只是迅速地把言婉扶正,然后放开了手。

    萧白把言婉送进新房,嘱咐道:“阿婉,我先去外面招呼宾客。桌上有吃食,你若饿了,可以自行取来吃。”

    言婉道:“我怎么能先吃呢,喜娘说过这些东西都是要夫妻一起吃的。”言婉虽是初婚,但这些婚仪都被提前一一告知过,洞房里吃的每一样东西都自有其寓意,比如一碗看似寻常的莲子羹就寓意着早生贵子。这些自然要夫妻一起吃,她岂可一个人吃,一个人如何早生贵子了?想到这里,她不禁觉得好笑,客哥还真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萧白又道:“招待宾客会很久,想来忙了一天你也该困了,若是撑不住就先睡吧,不必等我了。”

    言婉来不及细细思索萧白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地急急脱口而出道:“客哥,你早些回来,我等你!”

    萧白一愣,看向言婉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到底只是淡淡道:“一切都随你吧。”说罢也不管言婉是何反应,大步往外走,走得那般急,竟是后面有猛兽在追赶他。

    见萧白这般冷淡疏离,全不似从前那个爱笑爱闹的爽朗少年,言婉只觉得心里闷闷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让她极是难受。她是有一颗七巧玲珑心的女子,冷静谋划时往往连自己也觉得可怕,所以强行压制住纷乱的心绪,不肯更不敢让自己深想,只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道:“阿婉,你不要胡思乱想,客哥他对你多好呀,即便在这种时候还怕你饿着累着了,你该知足的。”

    言婉一遍又一遍地劝慰自己,仿佛进行着一场自我欺骗的催眠。她这般灵透聪慧的女子,以前不曾痴傻过,即便后来那么艰难险恶的孤寒岁月里也一直精明强干着,半点亏也不曾吃,唯独和他在一起时竟自欺欺人到了这般卑微可笑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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