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白生性豪爽不羁,又一向有千杯不醉的名头在外,所以跟他同辈的年轻人都一个劲儿的朝他猛灌酒。萧白则是来者不拒,不管是谁敬酒,都一口气喝掉,竟没有半点推辞。

    到后来,大家渐渐看出不对劲来。别人敬他一杯,他所幸抱着酒坛子一口气喝到见底。那个样子让场中人都看得心惊肉跳,简直就是不死不休的架势呀。可也怪了,即便这样他也没有一星半点儿醉了的意思,反而越喝越清醒,颇有几分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烛光下,他一双眼睛神采熠熠,简直灿若星辰,只是透着一股淡淡的冷意。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不再敬酒,他反而抱着酒坛子到处去找人拼酒。可是,场中竟无一人肯再同他喝酒,就连方才闹得最凶的那几个人也纷纷劝他不要再喝了。

    萧白猛然直视对方,一双眸子简直亮得吓人,冷然反问道:“你们看我这样子像是醉了吗?”说罢一声冷笑,道:“在这场中,只怕再没有人比我更清醒了。”

    几人都不再说话,萧白这样子的确不像是醉了。如果醉了,一双眼睛哪能这样明亮;如果醉了,拿酒的手怎么还能这样稳;如果醉了,口齿哪能还这样清楚。不能够呀!可是,萧白今夜这行为举止处处透着一股古怪。

    其中一人突然对周围人笑道:“萧十四莫不是今儿迎娶了帝都第一娇女安郡主高兴得疯了?”

    为了不节外生枝,不仅婚礼在深夜举行,宴请的宾客也都是言、萧两党亲近之人。因为亲厚,也因为萧白本就是个不拘小节的豁达性子,所以开起玩笑来也就更肆无忌惮。

    一人亦道:“依我看也是。只怕他今儿是要乐疯了。”

    另一人亦附和道:“啧啧啧···要换了是我,只怕也得疯。能娶这么个妙人儿,这辈子还有什么不知足了?”

    “你们都很羡慕我吗?”萧白对着面前几人问到。

    其中一人酸道:“萧十四,你娶了安郡主也不用这么张狂吧?”

    “哈哈哈···”萧白一阵仰天长笑,旁若无人地拎起酒坛子就是一通猛灌。因为喝得太急太猛,呛住了,“咳咳咳···”

    原来,大家都在艳羡他娶了帝都第一娇女。

    原来,安郡主在众人眼中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妙人儿。

    原来,他娶了安郡主就该一生知足了。

    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一句,“你是不是愿意?”

    你是不是愿意娶帝都第一娇女?

    安郡主在你眼中又是不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妙人儿?

    娶了安郡主,你真的就一生知足了?

    更没有人问过他,“你要不要娶翎儿?”

    虽然生长在千年紫衣公卿世家,但他从来不是兄长萧汨那样文采动诸公的才子,更不爱念书。犹记得七八岁上头,他跟着兄长吟诵过一句词儿“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他原是个不求甚解的人,念过也就过了,并未深思。

    十多年的光阴弹指一过,今时今日,此时此地,想起这一句儿时念过的旧词儿,他才真正明白其中的深意与无奈。

    原来,纵然娶了阿婉这样世人皆羡的绝妙女子,他到底意难平。阿婉虽是世间少有的良人,可惜,却不是他的良人。

    从来,他眼里心里都只有那个在桃花树下和他蹁跹共舞的娇俏女子。

    “阿渡,我要吃糖葫芦。愣着干嘛,还不快付钱!”

    “阿渡,帮我把那枝桃花摘下来!”

    “阿渡,你哼的清江里小调真好听,教我!”

    ······

    那个娇俏的女子才是他情之所钟心之所系的人啊,即便父侯认为她不够端庄淑静,族人亦嫌弃她西荒胡女的出身,可他就是喜欢她。

    喜欢她高兴时大声笑,悲伤时大声哭,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喜怒皆由心的率真单纯。

    喜欢她用命令的口气指使自己干这干那时心安理得的依赖眷恋。

    喜欢听她一口一个“阿渡”地唤自己,那种理所当然的霸道任性。

    阿渡,他不是萧氏一族的萧十四,不是江夏侯府的二公子,也不是其他女子的丈夫,只是她眼中那个有些傻里傻气的呆头鹅阿渡。

    她那么信任他,那么依赖他,那么眷恋他,可他到底娶了别人,到底负了她。

    翎儿,对不起。

    新房内,言婉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自己,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耐心点儿,却久等萧白不至。

    绿珠早就进屋来陪言婉,在一旁也是急得不行,却不敢声张,只怕给言婉添堵。

    言婉终究忍不住道:“绿珠,你且去外面看看姑爷,小心别让那些人把他灌醉了。这夜凉风大的,若是醉了,恐会伤寒。”

    “是!”得了言婉的示下,绿珠忙不迭地朝外走去。

    绿珠已经去了些时候,却迟迟未归,更别提萧白了,言婉到底急了,喃喃自语道:“怎么还不回来?”

    “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言婉闻得这声音,这是丫环珠儿的声音,在清江里时珠儿曾经伺候过她,后来随绿珠晓童他们一起回京的。

    “少夫人···”珠儿拖长声音又叫了她一声。言婉眼皮一跳,直觉不好,恐怕今日这婚事将会横生枝节了。

    客哥?难道是客哥出了什么事?

    言婉到底保持不住一贯的镇静从容了,忙道:“珠儿,可是公子出事了?”

    珠儿道:“是侯爷,是侯爷。侯爷卒了!”

    言婉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竟难得的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侯爷卒了?侯爷不是两日前就卒了吗?

    珠儿还在一旁叙叙道:“少夫人,公子说了,让您赶紧换上丧服出去守孝。”

    言婉愣住了,脑子里“嗡嗡嗡”一团乱响,感觉好像有一千只蜜蜂在里面吵闹,又像是有人把她的天灵盖揭开塞了一团浆糊进去,竟让她半点思考的能力都没有。

    耳边反反复复就只有一句“侯爷卒了”、“侯爷卒了”。

    见言婉迟迟没有反应,珠儿有些惴惴道:“少夫人,您没事吧?”

    言婉的声音不复片刻前的惶急,变成了一种漠然,淡淡道:“我没事。你先出去吧,把丧服留下,我换好衣服就出来。”

    珠儿有些担心,却不敢置喙,把丧服放在床边,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言婉没有想到,这一场原该欢天喜地的婚事竟在转瞬之间就变成了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

    不应该呀!

    老侯爷两日前就已经卒了,大家不是都商量好了么,先办喜事再办丧事。虽然秘不发丧是不孝,可那么长的两天都过去了,便不能再缓这一时三刻吗?起码要过了今夜呀,今夜可是他们的新婚之夜呀!他便这般等不及么,连盖头也不肯替她揭下,便亟不可待地宣布了这丧讯。他这是要向天下人昭告什么吗,还是只是要向那个绝色女子无声地表明他矢志不渝的态度。纵然迫不得已娶了她言婉,他萧白心中之人仍旧是她元翎,是这样么?

    客哥呀客哥,娶了我,你到底是多心有不甘呀?

    阿婉竟真的这般让你厌弃么?让你厌弃到要在这世人面前这般折辱我。

    原来你之所以让我自个儿先吃,不过是因为不想同我一起吃。你根本不想同我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而你之所以让我不必等你,其实是因为你一早就知道,我根本等不到你!

    言婉伸手自行揭开了红盖头,在红盖头被揭开的一瞬,有一滴泪悄无声息地划过她惨白的脸畔。

    一直温雅端宁像一幅仕女图般的女子终究被这猝不及防的残酷现实剥落了那一层岁月静好、温和从容的面具,哀哀低泣道:“客哥,我终究没能够等到你呀。”

    于是,在泪光依依中,言婉提前预见了这场婚姻的不幸。

    是夜,定西侯府中,闻讯的元翎挣扎着要跑出去找萧白,却惨遭家人囚禁。

    此时,那个胤惠帝末年在上元节宫宴上以一支为君舞惊动天下的绝色女子状若疯魔地拍打着乌金所筑的门扉,凄厉惨绝地喊叫着:“阿爹,阿娘,你们放我出去!你们放我出去呀!让我出去找阿渡!”

    乌云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那弯月牙就这样孤零零地挂在天际,散发着惨白惨白的光,枝上的乌发似乎同被锁在楼中的女子同病相怜,亦凄厉地一声声惨叫着,听得人背脊发凉。

    元翎的贴身侍女阿朵站在门外,透过窗户看着自己从小侍奉到大的主子,劝道:“小姐,您别再折磨自己了,老爷和夫人是不会放你出去的。”

    元翎听见阿朵的声音,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惶急地从雕花窗户的空隙中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阿朵,“阿朵,我求你了,放我出去。我和阿渡的感情,就算旁人不明白,你总是该明白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娶别的女人呀!”

    看见那双伸出来的手,阿朵眼睛就是一红。那双白净细腻得如同羊脂玉一样的手此时简直惨不忍睹,鲜血淋漓,或许是抓挠得太用力,连指甲都剥落了。阿朵再也忍不住哭喊道:“小姐,钥匙在我阿爹身上,就算被打死,阿朵也要把钥匙偷来放您出去找他。您等我!等我!”说罢,阿朵就飞也似地跑开了。

    十四岁的女孩儿在疾风中边跑边哭。里面那个披头散发、十指残破的可怜人是她的小姐呀,原是这大胤朝最美的女子,此刻却像一个疯子一样在那里绝望地又喊又叫。

    小姐有着远胜世间一切的姿容,仰慕小姐的男子更是不计其数,上门来提亲的人几乎把元家的门槛踏破,可小姐一个都看不上,因为她眼里只有一个阿渡。

    每当有人向小姐表示爱慕的时候,小姐总会微微仰起脸,一脸骄傲地说:“你比得上我的阿渡吗?!”

    在小姐眼里阿渡总是最好的,莫说嫁给这些男子,就算让小姐当皇后,她也不愿意。她只爱阿渡一个人,也只要嫁阿渡一个人。

    听着阿朵远去的脚步声,元翎终于渐渐滑倒在地,就那样了无生气地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刺骨的冰凉传来,那股子冷意似乎钻进了她的骨头里,可这身体上的冷却终究比不上心里的冷。

    元翎有些怕冷似地蜷缩成一团,一张脸上糊满了泪水和鼻涕。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书上说的那种“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美人儿,也格外爱惜这份天赋的美丽,容不得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不洁净,可此刻她脏得就像一个流浪街头的疯妇,却一点儿也不介意了。阿渡都不要她了,她还漂亮给谁看了?除了阿渡,谁也不配拥有她的这份美丽!

    黑暗中的女子喃喃自语道:“阿渡,你答应过我的呀,你从清江里一回来就会来我家娶我的。你怎么能够娶别的女人了?你怎么能够辜负我了?”

    京郊别院——南苑,一处僻静宫室的廊檐下,一个年轻男子枯坐于雪地中。天上的雪越下越大、越下越疾,男子却浑不在意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雪花的变化。

    他就那么在廊檐下的雪地里静静枯坐了一夜,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动也不动,好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只是那双一向古井无波的深黑眸子在雪光的辉映下泛着冷冷的光辉,好似含着一汪永远也流不出来的清泪。

    飞雪飘落在男子年轻的脸庞上,他还来不及细细感受雪花的温度,那朵小小的雪花就已经消融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清浅的痕迹,好像他眼中那一汪永远也流不出来的清泪。

    “小七,我爱你。”那双薄凉的唇轻轻地吐出这句话。这句他还来不及说出却已经永远失去机会说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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