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皇帝的龙辇和皇后的凤舆一前一后向着皇家宗庙行去。因为有段路在皇城内,虽然京畿官员早已清道,但希望可以一睹天颜的百姓依旧很多,簇拥在道旁。

    当皇后的凤舆出现的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风,掀起了凤舆上垂挂的纱幔。皇后的容颜随着纱幔的忽起忽落亦若隐若现,虽然瞧不真切,但其绝世姿容仍旧给人留下了惊鸿一瞥的印象。

    有文人赞叹道:“美人如花隔云端啊。”

    另一人哂道:“皇后岂是你我一介布衣可以宵想的?”

    队伍行到京郊的宗庙时,皇后在阿朵的搀扶下下了凤舆,抬眼淡淡扫了一眼宏伟庄严的建筑群。

    在引礼女侍的指引下,帝后并肩而行,众人只觉得皇帝一派君王之气,赫赫威严,皇后亦姿容绝世,堪为女中翘楚,端的是一对璧人。

    皇帝道:“朕瞧着,方才这一路行来,比起朕这个皇帝,百姓们似乎对皇后更感兴趣呀。”

    皇后下颌微微扬起,神情倨傲,不置可否。

    胤朝开国已久,宗庙修得极为宏大壮丽,一派天家气象。

    入得主殿之内,皇后却发现,这殿内光线不甚好,似乎天光难以进入,而殿内的烛光却无法照亮整个宫殿。且较之外面,殿内温度明显低很多,有一种森森然的阴冷,她不由得畏寒似地颤栗了一下。

    皇帝问道:“皇后怕冷?”

    皇后嘴角有淡淡的嘲讽,“臣妾比不得陛下,这大殿里这般阴寒自然会冷。”

    “哦?”皇帝道,“皇后这可是在说朕心硬血冷。”皇帝自幼怕热而不畏寒,且因为性情孤僻少言,行事又素来铁腕不讲情面,在外一向有刻薄寡恩的名头,他自己也是知道的。

    皇后睨了皇帝一眼,眼里有毫不掩饰的讥讽之意,也不说话,越过皇帝一步,自顾自地朝供奉着列祖圣容的香案走去。

    引礼女侍瞪大了双目,因见皇帝面色还算如常,也就未敢多言。

    皇帝跪在香案前,一番虔诚祷告礼拜之后,站起身来。

    墙上挂着列祖列宗的圣容遗像。那样的眉,那样的眼,都让皇帝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静娴皇后。这位以文静娴雅著称的皇后自然也出自言氏一族,算起来安郡主言婉应该叫她一声外祖母或者姑奶奶。静娴皇后是敬帝的妻子,也是他的皇祖母。

    幼年时,他们一帮孩子常去静娴皇后的夕颜宫玩耍。直到现在他仍旧记得皇祖母那张就像夕颜花一样的美丽脸庞,却也始终无法忘记皇祖母眼中无尽的哀怨。他曾经听身边的宫人碎嘴说,皇祖母虽然出身显赫又天生丽质却不得皇祖父欢心,一直居住在冷宫一般清冷孤寂的夕颜宫里。因为皇祖父还在做太子时曾与其宫中的一名宫女相爱,那宫女自幼陪伴在皇祖父身边,与其可谓青梅竹马。但皇祖父却被迫娶了皇祖母,而那名宫女被赶出宫不久后就郁郁而终,故而皇祖父婚后数年一直待皇祖母极为冷淡,更甚的是皇祖父此后在后妃一事上极为荒唐无度,几乎把整个天下搅乱。

    那时,他曾暗暗立志:长大后一定要娶自己所爱的女子作妻子,绝不像皇祖父那样害人害己。

    皇帝目光微微一偏,落入眼帘的是太祖皇帝和他的皇后。他们是大胤王朝历代帝后的典范,被后人顶礼膜拜。《胤书.太祖本纪》曾记载:帝后幼时结缡,帝时年八岁,后仅七岁。大婚之夜,旧宫失火,帝后于离乱中失散。十四年后重逢于乱世,自此相携一生,至死不离。

    不过寥寥数语,却生动形象地勾勒出一对堪为天下人表率的夫妻,不愧是开国帝后。他们的故事流传了两百多年,被大胤百姓代代相传到如今。就连他幼时都信以为真,还曾用稚嫩的童音对一个同样幼小的女孩儿许下过诺言,“我们以后要像太祖皇帝和太祖娘娘那样。”

    当他十八岁那年看见那本只有历代皇帝和储君才被允许阅览的记载着皇家辛密的《大明宫词》时,才震惊地发现一个欺骗了后世两百多年的秘密,一个关于开国帝后的秘密。原来,一直被大胤人当作夫妻典范的开国帝后只是一对同床异梦的夫妻,虽不是一对怨偶,亦有在乱世之中相互扶持的情义,但他们却各有所爱,不过是为了顾全大局才一生相安无事。

    起初,他几乎是拒绝接受这个真相的。因为这无疑于一座已经建成的近乎完美的宫室被瞬间推倒,变成一片断壁残垣,却要求工匠立即在这片废墟之上重新建起一座宫殿来。

    后来,他到底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时候,尚是青葱少年的他嘴角浮起一抹冰冷的讥笑,“原来,所谓的恩爱不过都是粉饰太平而已。”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慢慢蜕变的吧。就那样不动声色地改变着,他看人的眼神越来越冰冷,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明明还是一个青春正艾的少年,一颗心却已沧桑。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君王,却越来越不像一个人。

    皇帝微微侧目,只见一旁的皇后肤白胜雪,鼻子小巧而精致,一双玫瑰色的深眸在幽暗中熠熠生辉,宽大的吉服也仍旧掩不住她曼妙的身姿。

    “美么?”皇帝在心中自问。

    “绝美。”皇帝在心中自答。

    可身侧这个与他并肩而立的绝美女子真的是他心中妻子的模样么?

    如果再也听不见那个人温柔如水的声音,他的余生又该多寂寞呀。

    原来,他到底还是爱她的;原来,他心中关于妻子的人选,从来就只有她一个。

    原来,放不下过去的不止皇后一人,还有他这个一国之君。所以,那时皇后在床上如疯妇一般哭哭笑笑的时候,他不言不语,不管不顾,不气不怒,亦不嘲不讽,因为他深知皇后心中无法向任何人言说的痛苦,因为他亦感同身受。

    只是,皇后可以哭可以笑可以闹可以疯,因为即便贵为一国之母,她到底也只是一个情爱大过天的妇人;何况这一切本就不是她的错,她是被迫的是无辜的亦可怜的。

    而他却不可以,因为他是皇帝,是一国之君,生来便合该是这天下之主。他心中装有太多的抱负、理想和野心,随着年龄的增加,这些东西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这些东西多到把心中那一块原本属于她的位置也挤占,他只能把她从心上抹去,可这么多年,她早就成为他心上的一部分,剜心,能不痛吗?

    想到这里,皇帝微微一咧嘴,嘴角边立即绽开一个冰冷而充满刻毒嘲讽的笑意。

    一直以为自己会和先祖们不一样,不像开国帝后那样同床异梦,不像皇祖父和皇祖母那样相敬如冰,也不像父皇和母后那样貌合神离,但原来自己还不如他们。因为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一步一步走到今日这个局面,终于错到不能再错的境地。

    不知道是因为跪得太久而头晕目眩,还是连日来的操劳,让皇帝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于光影的明灭之间,皇帝恍惚看见了一张记忆中极为熟悉的脸——淡淡的远山眉,一双含情脉脉的翦水秋瞳,两片薄薄的花瓣一样柔软而芬芳的水粉色唇瓣,脸上永远含着三分淡然笑意,就那样笑意吟吟地看向他。

    在大胤一朝已经流传了两百多年的民谣“皇后皆自言家出”所意指的命运已经被他悍然斩断,可他也未能如愿娶到自己心爱的姑娘为妻。

    大胤一朝,传世四百余年,最被后世推崇的皇帝一共有三位,如果不算上被皇室忌讳的女帝,其余两位,一位是开国的太祖皇帝姬重光,另一位就是武皇帝姬承。

    武皇帝二十二岁登基,改元光耀,早年间南征北战,杀伐决断之间从无犹疑;后期虽休养民生,治理朝政亦钢手铁腕。大胤史官对他一生的评价一共是八个字:武烈维扬,文毅抚疆。

    据《胤书.武皇帝本纪》记载,武皇帝姬承一生一共立了两位皇后,第一位是他登基之初所立的定西侯次女、贞烈皇后元氏阿翎。

    武皇帝对于这位元后到底是怎样一种态度,不仅后世众说纷纭,便是在当世也是各人有各人的说法。

    有一则从大胤皇宫里流传出来的辛密,说的是有一日武皇帝同自己的近臣亦是当世权臣大将军忆起元后。

    大将军道:“诗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佳人到底是怎样的,谁也没有见过。如果世上真有这样的绝代佳人,臣想,她应当是像元后这样子的。”

    武皇帝沉默了一阵,才道:“元后姿容,的确绝代。”

    大将军问道:“难道元后于陛下而言,仅仅是姿容绝代么?”

    皇帝反问道:“大将军以为了?”

    大将军摇头道:“臣只是替元后不值。”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好事之徒却从两个权倾天下的男人间的对话,嗅出些蛛丝马迹,武皇帝言辞之间似乎颇有种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的遗憾之意,而大将军却似乎对元后怀着别样的情愫。

    问世间情为何物?叹人间何人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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