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朝阳已经冉冉升起,丝丝缕缕的阳光经过梨花木制的雕花长窗照射进来,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幔便被漾成了暖暖的橘粉色。

    皇后于此时倏然醒来。起初,她仿佛有些困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当无意识地伸手触摸到身侧的陌生男子时才霍然惊醒——原来,她已经嫁人了!

    这里是皇宫大内,她正躺在自己的新婚喜床上,而身侧这男子却是她的新婚丈夫,亦是大胤的新帝——姬承。这男人与她拜过天地,此时又在一处共枕同眠,可她却只觉得陌生无比,甚至连他到底长什么模样也忘记了。不过才短短一夜呵,她居然就忘记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眼角一弯,玫瑰色双眸里有讽刺的笑意。

    皇后趁起身来,朝皇帝俯下身去,想要看清楚这个已经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样子,却霍然对上一双纯黑的瞳仁。她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身子下意识地就往后一仰,险些要倾倒之时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感觉自己像被一条毒蛇给缠上了,手止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此时此刻,她才恍然大悟,为何自己一直不愿意同皇帝对视,因为皇帝竟然生了一对近乎纯黑的眼睛!常人都是眼白,浅棕色的瞳仁,唯有中间一点黑色的瞳孔;而皇帝的一双眼睛除却眼白便全是黑色,且是那种极为纯正的墨一般的乌黑。

    皇帝生来便身份尊荣,且面向偏于冷厉,又一贯爱冷眼看人,再配上这样一双纯正的黑眸,很少有人能够不慑服于其威势之下。因而大多数人乍一见时,都会忍不住被惊吓一番。待熟悉之后,却也并不愿意与之对视。因其身份超然,与之对视过久的行为亦偏于无礼,所以多数人倒也乐得可以不与之对视。

    见皇后已经渐渐稳住心神,皇帝便松了手,只淡淡问道:“皇后方才可是被朕吓到了。”虽是在问话却毫无疑问的语气,那是一种已经确定答案之后气定神闲的肯定。

    皇后轻轻抚着心口,道:“臣妾自认在女子中亦是个胆大的,但方才乍然一见,还是止不住害怕。敢问,这世间又有几个女子能够坦然直视陛下双目而不惊不惧?”

    皇帝淡淡道:“朕还在东宫做太子时所纳的一位昭训。她当年入东宫时,不过区区一介九品奉仪,算是东宫里有品级的侍妾中最莫等的,论身份可远远不及皇后尊贵。无论相貌亦或才学,她都算不得最上等,不过她初见朕时一派从容姿态,倒颇合朕心。”

    皇后翠眉一挑,“那么此番陛下大封东宫旧人,这位妹妹也必占了一席之地吧?”

    “怎么,吃醋了?”皇帝笑问,可一双纯黑眸子里却依旧平淡如水,“不过是一个区区五品才人,又岂能越过皇后去。这后宫第一人永远都是朕的皇后。”

    “哦?”皇后娇媚一笑,道:“虽只是五品才人,若在前朝,一个官员要从九品小吏升迁到正五品的职位,若无家族荫蔽或遭逢奇遇,只怕需得耗费数年甚至而不可得吧。”

    皇帝笑道:“哈哈!朕不过白说一句罢了。看来皇后果真吃醋了。”

    皇后尖削的下颌往上微微一扬,神情倨傲,“莫说区区一个五品才人,便是封她一个贵嫔,臣妾亦不会蹙一下眉头。”

    “哈哈!”皇帝大笑,道:“朕的皇后果然大度明理。”

    皇后已经镇静下来,原本轻抚着心口的手也放了下来,却再度朝皇帝俯下身去,与其四目相对,颇有些神秘地道:“虽然方才陛下的一双龙眼把臣妾着实惊吓了一番,不过,臣妾却也藉此发现了一个关于陛下的秘密。”

    “哦?”皇帝眼里有玩味的神情。

    皇后缓缓道:“臣妾发现,陛下并不像外间以为的那样。”

    “以为的哪样?”皇帝问。

    皇后几乎是一字一顿道:“爱,慕,臣,妾。”

    皇帝微笑道:“朕方才还夸皇后大度,有容人的雅量;明理,知君王之爱原本就是泽被苍生。现在看来,原来只要是个女子,无论是荆钗布裙的田园农妇亦或高居上位的一国之母都会吃醋。”

    皇后却从容地轻轻摇头,否定道:“不。陛下说得对,但凡是女子就会吃醋,可也只为心上人吃醋。陛下并非臣妾的心上人,所以臣妾自然也就不会为陛下吃醋。”

    皇帝面上神情依旧平静,瞧不出丝毫气怒的样子,甚至眼中还有些许玩味之意,“那又是为何?”

    “因为,陛下最初看臣妾的那一眼。臣妾被惊到是因为第一次仔细凝神细看陛下的眼睛,发现陛下竟是天生异眸故而受惊,却也是人之常情;被吓到却是因为陛下那一眼的无情。”

    皇帝其实生了一双很漂亮的丹凤眼,只是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不断往外冒着森然的阵阵寒气,那种冰一样刺骨的寒冷一直渗进她骨头缝里,让她忍不住脊背一凉。

    皇帝依旧从容,“皇后不必多心,朕看人一贯如此,即便左右宫人也时常畏惧朕。等时日久了,皇后便会习惯。”

    “臣妾方才虽然被吓着了,却瞧得真真儿的,错不了。”皇后浅笑摇头道:“那一瞬,陛下的眼里没有任何温软的情绪。陛下眼中有洞察一切的了然,有把一切都握在股掌之间的从容,有怀疑一切的猜忌,还有漠视一切的冷淡,却唯独没有爱和喜悦。”

    那样溢满爱和喜悦的神情是她总能一眼就在阿渡眼里瞧见的东西,却在皇帝眼中遍寻不到。

    皇后嘴角有凌厉的笑容,语气却如同一个天真单纯的幼童,“陛下为了能够娶到臣妾可是花了大力气的,不惜违逆先皇和太后,开罪后党,拒娶青梅竹马的表妹。现在,陛下终于娶到了臣妾也就是陛下心心念念的姑娘,陛下不是该满心欢喜么?为何,臣妾却在陛下眼中看不到一点爱与欢愉了?”

    皇帝突然捏住皇后的下颌,不答反问道:“那为何朕也在皇后眼中看不到一星半点儿的情意了?”

    皇后笑吟吟道:“因为臣妾心之所系、情之所钟之人并非必陛下!”

    皇帝手上渐渐用力,皇后因为疼痛无法继续笑出声,可眼里依旧有尖锐的笑意。

    皇帝问:“皇后不惧死?”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皇后勉力说到。

    皇帝眼中有冷厉之色,“皇后一人不惧死,就连父母亲族也不管不顾了么?”

    皇后道:“臣妾原本就是个任性之人。”

    “不止任性,还很无情。”皇帝道。

    “咳咳,”皇后冷笑道:“若论无情,只怕这世上陛下若称第二,便无人敢认第一!”说着又看向皇帝,道:“臣妾此时倒有些好奇,陛下心中所藏之人究竟是谁?”

    皇帝忽然松开了对皇后的钳制,皇后猝不及防地向后一仰,险些跌倒,这一次皇帝没有再伸手拉住她,她也就势仰躺在了床上。

    皇帝的声音悠悠响起,“胡思乱想对皇后并无益处。”

    皇后整个人深深陷入柔软的被褥里,眼睛直直地盯着头顶上方的纱帐,阳光透过纱幔洒下来,晃得她眼睛一花。其实,那光根本就不刺眼,但她还是忍不住感到一丝眩晕,这种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让她不可抑止地痛哭起来。

    昨日,皇帝曾用一条大红绸牵引着她跨过一堆碎瓦片。

    当她跨过碎瓦片的时候,侍仪女官清淡平静的声音在一旁悠悠响起,“跨过碎瓦片,过去时光如碎之瓦,今后的新生活平安顺遂。”

    当时她还在想:可以么?旧日时光真的可以像这堆碎掉的瓦片一样么?

    此时此刻,她终于醒悟:她跨不过去了。那些曾经美好的旧日时光的确就像那堆已经破碎不堪的残瓦,无论怎样拼凑都恢复不了从前的模样,但她却无论如何也跨不过去了。因为她心中的执念太深,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

    而身侧的这个男人——她的丈夫,却同她一样并不爱她,无论他心中藏着的是那位五品才人亦或是别的什么女人,总之都是一段纠结难解的过去。

    她既没有能力放下过去,也无法开始新的生活。

    这一生还如此漫长,她却仿佛已经预见到自己寂如死水的未来:漫漫余生,她将守着一座空旷寂寥如同冷宫的宫殿,皇帝会顾全着她皇后的名分偶尔来看她一次。如果幸运,她或许还会生下一儿半女,能够在这寂寥深宫之中聊以慰藉,然后空待白首,老死宫中。

    皇后一边痛哭却又止不住地大笑:“哈哈哈!”

    怨恨的种子便在这怨毒的笑声中肆意疯长。

    她的余生将被困死在这座深宫之中,一任青葱美色如落花般随水而逝,纵然不甘不愿不忿不平,却也无计可施。只是,她这一生不得安宁,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娶妻生子,儿孙绕膝,一家人和和美美了?

    阿渡啊阿渡,这一生就让我们俩纠缠到死,不死不休吧!

    皇帝起身下床,随手披了一件外袍,凤眸淡淡扫了一眼还躺在床上、状若疯魔的皇后,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只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辰时皇后还要随朕去庙见,不要误了时辰。”说罢便头也不回的离开,欣长的身子在宫室的黑曜石地板上投射出一个老长老长的影子,显出几分萧索落寞的味道来。

    皇帝此时又在想什么了?

    没有人知道,因为唯一可能泄露他情绪的双眸已经紧紧闭上了。于是,任何人都无法窥视到他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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