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如此叫人听不懂,康叔实在没辙,他轻轻笑一下,将手中的安神香放在一侧,“哥儿,此世上,每个人,皆不是有善无恶的,大多人,总同时有善也有恶,端看此人如何展现罢了。”

    “可若是...我发觉,其实,一切都似乎是我迁怒,她并没有那么不堪呢?”云祯身子微微松下,

    “夫子说的很对,我常不能心静,总会被一时心绪蒙了眼,其实,细回想起来,她一切所有令我不快之处,皆是我将从前对李冉蓉的怨,迁怒于她身上罢了。”

    “这怎能怪我的哥儿,哥儿若不喜一人,此人就一定有不妥之处,哥儿若欣赏一人,此人就一定有可取之处。一定是她先前有过不是,哥儿不必自责。”康叔再劝慰道,“不如,先歇吧,哥儿,你许是这阵子有些累了。”

    云祯将手中茶盏轻轻搁置于炕几上,突然问,“我骑马的衣裳可带来罗家村了?”

    “未带,不过有一件,绣娘从布库中挑的一匹布,才制好,就是色太浅,出游易脏,我本还想着让她再做一件色深的。”

    “无妨,先拿出来放着,我明日穿。”

    宴景轻轻捧起云祯的双足,为他抹上香膏,弯腰端盆离去,云祯起身进入内室,康叔为他放下幔帐,熄了烛火。

    次日,康叔一夜未眠,守在云祯房外,见云祯起床出来,他有些憔悴,忧心看着云祯,“哥儿,睡了一夜,可还闷闷不快?”

    云祯愣在那,继而道,“康叔,莫为我担忧,我已无事。”

    康叔见此松了口气,不住念叨,“那便好,那便好...我实怕你为昨夜那人想不通透,你的性子总是慢,常一入相便难出来,当年老家主离世时你便是...”

    他堪堪打住,云祯却淡淡笑一下,

    “康叔多虑,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我已想通,既不喜此人,那便是不喜,即或有一丝像我祖母,又岂能与我祖母相提并论。”

    康叔这才笑起来,他提了一夜的心总算放下,“是啊,谁能比拟老家主,好了,快来试一试这衣裳,瞧瞧穿上可还合身。”

    昨日下了学,李静与严饼便闷闷不乐地回了寝院,二人皆一夜沉默在那,倘若是往常,下了学后,便该是罗绫给李静严饼二人说字解词。

    但出了昨日一事,李静与严饼自觉没脸再去找罗绫温习功课,各自手捧书本看旧的笔记,而罗绫,也未主动出声,只一人坐在桌边不知写着什么,写至夜深才熄灯入睡。

    天亮后,李静与严饼磨磨蹭蹭,不知要不要等罗绫,她们想等,又觉没脸等,只好磨了又磨。

    一双鞋,严饼穿了三次,一捧水,李静洗脸洗手还不知要洗什么,罗绫皆瞧见了,她嘴角微微弯起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她将昨日写的几页纸叠好收入怀中,又拿起另外两份拽在手里,抬步作势要迈出门。

    李静与严饼见此忙纷纷跟上去,罗绫此时又好似忘了拿什么东西,一下转身进屋,李静与严饼二人忙又转回去,李静继续洗手,严饼继续穿鞋。

    罗绫再忍不住,她走上前,将手中叠好的纸递到李静面前,李静愣了一下,有些结巴问,“这...这是什么?”

    “你自己打开看。”她边说,边把另一份递给严饼,二人一同打开看着,却不由瞪大双眼,“罗娘...这是...?”

    罗绫再次走到门边,背对着屋里的李静严饼二人,她看着外边晴空万里的好天气,语气疏朗道,

    “今日虽是马课,但我们几人都不会骑马,得了空可以坐在一旁温习这篇《冬官考工记》,我顺便给你们说这文的意思。”

    李静眼眶发酸,她不敢相信地问,“你...为什么...”

    “我想过了,”罗绫挺直身子,两手负于身后,她目光落在远处,

    “你们胆怯,惶恐,也是人之常情,我不能要求你们一定要与我一样,更不该由此而生气,事实上,我也会感到害怕,也会有怯懦的时候,你们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退缩,我能理解。”

    “与其盼你们能同我一样,无惧迎来的风霜,不如盼你们护好自身,别受风霜倾扰。那胡非,显见的是将我视为眼中钉了,恐怕以后,谁与我亲近,他就会为难谁,这般小儿禀性,也就他能做得出来。”

    “他家有权势,我们不宜与他起争论,是以,往后你们离我远些吧,你们好好念书,我,对念书此事,并无执念,大不了回家去。”

    李静与严饼眼泪汪汪,李静结结巴巴道,“你...要回家去?你不考举?”

    罗绫摇摇头,“我对考举毫无兴致,我只想...回家...”

    李静却“哇”的一声哭出来,她忐忑不安一夜,宁可罗绫骂她不够仗义,她跑上去一把抱住罗绫,“罗娘...你为何这么好?”

    严饼也跑上来,紧紧抱住罗绫,“罗娘,你那夜那般救我,我昨日应该站起来才是,是我无能,我德行有亏...”

    罗绫笑一下,“你们不过才十四五岁啊,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可只知道成日惹我父母生气。”

    李静破涕为笑,“你可少来,你跟我们同岁。”

    三人终于和解,又和往日一样,高高兴兴有说有笑一起去书院门处。

    几辆马车候在那,马场不在书院里,要去山谷中,罗绫等李静与严饼一块上车,扭头看见一侧罗泽被顾子涵甩下,孤身站在书院门边。

    他抬头瞧见罗绫,有些羞涩地冲罗绫笑一下,打了声招呼,“绫姐姐。”

    罗绫冲他招招手,“过来,罗泽。”

    罗泽忙走上前,“姐姐唤我来...?”罗绫让至一侧,对他目含浅笑,“你上去,与我们坐一块。”

    罗泽有些惊讶地,“那太不方便...”

    “不会,你上去吧。”罗绫不由分说地,抬手虚虚扶了一下罗泽。

    罗泽上了马车,罗绫也上了车,却因着车内有些拥挤,索性自己坐在外边,与马夫一同。

    生员都到齐了,范夫子在前边带路,马车跟随抵达一处广阔的草地上,这是云家后山山谷的一片空地,罗绫一路过来便觉得眼熟,这不就是那夜陈圆掉落的谷底吗?

    没想到,从这谷底出去,竟会有一片草地。

    罗绫左看右看,身侧严饼却突然捂着肚子道,“不成,我得离开会。”李静皱眉朝她看去,低声问,“严娘,你怎么了...”。

    严饼咧嘴一笑,“人有三急...我去去就回。”

    罗绫点头,正站在一侧山坡边,突听到又一辆马车哒哒到了旁边,马车门打开,是云祯从里头下来。

    一众人都转头看去,罗绫也顺着声音看去,这一看,她却微微一愣。

    云祯今日着一身蟹壳青色窄袖窄身薄锦衣,以一根白玉带扣住衣裳在腰间,他模样生得出众,肤色还白,衣裳贴身,更衬出他一身挺直清俊。

    正是清晨初阳映照,草地上一半明灿灿的阳光,一半半面山坡挡住的余荫,罗绫看着那下了车如此夺人眼目的云小郎君,一时看出了神。

    她脑中突兀地想起,之前在自家仓房里瞧见的那一匹布帛,正是窗外一束月光落进来时,那般清泠的气质。

    原来,这世上,还有能驾驭住如此颜色的人,罗绫不禁感慨一声,她以为,这样的颜色,无人能压得住。

    于一众人中,云祯敏锐地察觉到那站立于人群后的一道目光,他抿嘴转头看去,果真与罗绫目光撞上。

    罗绫吓了一跳,好似当场被人捉住了什么,忙转开目光去看别处,云祯淡淡地收回目光,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他伸手接过一侧仆人递来的马鞭,眼睛却在自己衣袖上停留片刻,随后拿着马鞭走过来。

    自云祯出现起,众人就都盯着他看,目不转睛地,杜苑也是如此,她心绪难掩平静地抬手扯了扯白樱舞的衣袖,“我的云祯真是如松翠一般的人,怎地这般好看呢?”

    白樱舞笑一下,“卫家出美人,听说云祯父亲,也曾是享誉文城的美人胚子。”

    “可惜先前我们太小,如今回想,卫伯伯的模样,有些记不清了。”杜苑感慨一声,想起什么突然道,

    “奇怪,看见云祯,胡三郎不是应该第一个跑出来才是?他往常最爱与云祯较劲,怎么没见着他?”

    范夫子立在那儿拿着本子看着,边看边数着门生,“一个、两个、三个...还缺了谁?”

    胡非从马车上匆匆下来,“弟..弟子在。”他话未说完,却在看见云祯那一刻停下来,满眼俱是嫉妒之色。

    “云祯。”胡非喊了一声,朝云祯那看去。

    云祯只拿着马鞭,低头轻轻拍打腿旁的草叶,听见胡非声音,并不抬头,范夫子瞧见,皱起眉咳了一下,胡非立时站在那。

    范夫子合上名册,罗绫见她好似要开始讲课,不禁转头张望一下,却没发现严饼回来,她与李静对视一眼,李静明白她的意思,对她无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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