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军营。

    夜色浓重,黑色如同疲倦席卷万物。军营三十里以外皆是群山环抱,万籁俱寂,山林被风吹过发出窸窣响动,却不禁令人脊背生寒,如有猛兽蛰伏般令人畏惧。

    只有山脚下的军营有人声响动。此处是练兵之地,中军都督府派了人在此驻扎,为的是京郊守卫。只不过今天开始充援人数,这些人的任务也不止是守卫京城了。

    慕容曜正骑马疾行于山道,却听见不远处有似乎有另一马蹄声近乎与自己同时同处。略一思索,他不是第一次来京郊军营,但心里还是不由得提高警惕。

    渐渐放缓速度,却听见另一山道上的马蹄声似乎也渐渐放缓。粗略判断的话对方应该也是一个人。因为进京一路上的凶险情况他已经遇到不少,在这种情况下他下意识认定另一山道的人来者不善。

    没想到对方比他先作出反应,下一刻就有梅花针急速飞来就要刺入他的胸膛,他不得不在马上侧身躲避,一面惊叹于对方竟能在黑暗中精准捕捉敌人的位置甚至直指要害。

    这一下可以确定对面应该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了。可惜他手上的武器只有一柄随身佩剑,刚挥出来就不得不接连挑开五六个接踵而至的梅花针,接着趁对方还没有更多武器甩过来,他摸索着梅花针飞来的方向持剑杀冲破丛林树障,向另一侧飞去。

    对方端坐马上,佩戴幂篱,见他飞冲而来也毫不慌张,直到他近身时才拿出短剑,应招十分熟练,甚至比他速度要快,瞬时抵住他的长剑的攻势,几次直指他的心门。

    哪怕看不清对方的脸,慕容曜也一眼看出她是女子,身型纤秀娴雅,出手却招招凌厉,残忍凶狠。

    几回合过招以后,他不得不连连后退至越来越远处,意识到这个女人近战的能力十分惊人,慌忙之中瞥见她一袭白衣,身姿绰约 神清骨秀,近乎如月中仙子乘风而来,令他呼吸一窒,下一瞬间短剑已直逼他脖颈,速度之快令人措手不及。

    同一时间,风轻轻吹动了女人的幂篱,他看见女人的眉眼如画,黛眉微蹙,握剑的手端顿时一僵,他感觉自己心跳加剧——

    周重樱!

    这个名字晃过脑海,给了他咬牙反击的力气,顾不上她的身份和自己此时的弱势,硬是猛然一个回旋又躲过短剑的攻势,迅速纵身飞跃到女人的侧面,左手制住她意图前冲,右手连出几招试图反攻。

    他习武的时间不久,想要反攻自是吃力,唯独靠着一点绝不认输的意志缠斗到底。

    周重樱也感受到来人的杀意,心里有些莫名,明明刚才还没有,她以为只是什么谁派来探查军情的探子,她顺手解决掉也没什么。如果只是细作,那也太执着了。但是此刻她才发现这个人武功虽然没她高,功法却有些相似,不由得心下震撼。只是她用剑更凶,若不是此刻对此人越来越好奇,她早就下死手了。

    她武功是燕铖教的。这人会是哪里来的?

    远处似乎又有一阵马蹄声,听声音来人不下五个。

    “住手!都住手!” 不远处传开厉喝。

    两人皆一愣,听出是谁的声音,目光皆被引向林道深处策马疾驰而来的为首的人,同时出声道:“燕叔!”

    两人惊诧望着对方,又都顿时扭头恢复冷漠。

    燕铖翻身下马,用马鞭把打得难舍难分的两人隔开,看两人皆是一脸惊愕,下一刻都乖乖收回手上的剑别在身后。慕容曜才感觉到自己手臂吃痛,想来是已经受了伤。

    燕铖叹气道:“误会,都是误会,别打了。你俩还不认识吧。”

    周重樱摘下冪离这才略仔细打量了对方的穿着和容貌,年纪不大,却也身量不凡;近看发现他衣着颇为华贵,只是深色锦袍在黑夜中看不出上面细密繁复的织线,是内造的手法,不知是哪位皇亲;

    此刻少年脸上的不悦太过明显,他薄唇微抿,眼帘低垂,眼里还带着几分敏锐和警惕,鼻梁高挺,皮肤白皙,纵然如此也能看出他眉眼冷峻却也温和矜贵如月色一般,清隽如松,温其如玉。

    这人谁呀?也管燕铖叫燕叔。

    燕叔是她爹最忠心的旧部,难不成燕叔还有别的什么…上峰?

    燕铖给两人介绍了对方:“这位是武定侯世子;这位柱国将军的大女儿,锦衣卫右都督。”

    她这才想起来这就是早上赵歇提到的徽仪公主之子。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倒是颇有几分尴尬。

    两人朝对方略一颔首,却不言语,看起来仍是十分冷淡甚至有些敌意。

    燕铖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又叹道:“都跟我回去,有话好好说。”

    ***

    春夜微凉,山里尤甚。军帐里只有重樱和燕铖两人。燕铖回京以来她一直没有机会拜见,大多是如早晨一起被皇帝召去弘德殿,遑论叙旧,因此只能挑这个时候来。

    中间也有避嫌的原因。想必燕铖自己心里也明白。

    她看到了燕铖的几缕白发,心里莫名有些道不明的难受。明明他才不到四十,正是盛年。

    “这些年没有见燕叔,还没问您过得好不好。”重樱看着斟热茶的燕铖迟迟开口。

    “很好。”燕铖依然带着长辈似得和蔼,露出微笑来缓解重樱的不安,“汀洲虽小,但是没什么事做,日子也过的是逍遥自在。”燕铖一边斟热茶,一边娓娓而道,似是安慰。

    怎么会逍遥呢?他正值盛年,兵权在握,却突然失去一切,在一个瘴化之乡如何能过得好。倒是听闻他在汀州有一爱妾,想来可以聊以慰藉,不至于太过孤苦。

    燕铖道:“我和你回京的日子差不多,你从宁州回来的时候,我也差不多在路上。许是陛下仁慈吧。”

    重樱默了默,燕叔居然不怨皇帝。纵然先帝有错,但他对新帝却无甚成见。她本欲从宁州回来以后再和皇帝商量启用燕铖一事,没想到还没说皇帝就提前办了这事。

    "您为何要答应陛下去西北呢?"重樱不禁问。

    燕铖道:”你刚从西北回来,知道那里的情况,可是有什么顾虑?”

    重樱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说:“安定王病重,西北大乱在即。北穆人从先帝晚年就开始蠢蠢欲动,茶马司的情况也不是很好,贸易往来不再,两国关系更是恶化……这些您都知道的。”

    “虽然如此,这也是你父亲的遗愿啊重儿。”燕铖道,”如果你爹娘还在世,他们也会这么做的。”

    重樱垂眸,手里抱着茶盅慢慢抿着。

    燕铖笑道:”重儿,这些年你能在这个位置,靠的肯定不会是优柔寡断。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蹉跎了几年,若是不能再报效国家,我恐怕也会愧对你父母。”

    他只字不提让他蹉跎岁月的人正是拥有这个国家的人。只是他十几岁起就跟随重樱的父母行军,柱国将军夫妇对他的意义不亚于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经年未见,他依然忍不住习惯性摸摸周重樱的头,才突然意识到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样的亲昵好像不太合适。她抬眸,情不自禁微微侧首来贴合他的手掌,目光相对,燕铖继续说:“你长大了。”

    “你也可以做很多事情了。陛下给了你官职,把宁州的事情交给你就是磨砺你。等你更强大的时候,你也可以留住和保护你珍惜的人。”

    这话说的可以是以前,也可以是未来,唯独不是当下。重樱点点头,“我明白了。”

    门帘突然被掀开,来人看见里面的人还在谈话,微微一愣又离开了。

    燕铖收回目光,道:“世子初来乍到,性子执拗,你不要和他计较。”

    “我不会的。”她在燕铖面前一向听话,何况她也不会和一个比她小又脾气怪的孩子计较。

    燕铖却是在心里叹气,这两人大抵是不会好好相处的。

    慕容曜在帐外紧紧盯着重樱离开的背影,看着那抹月白色消失在视线里,眼底的幽翳愈加浓重。

    周重樱离开以后,慕容曜才又进来,身后跟着几个燕铖的亲卫。方才他不想和周重樱说话,燕铖心下明了,让几个副将陪他练剑。

    “燕叔,“慕容曜说,”我在宁州见过她。”

    “她是奉命去陕西行都司巡查的 。”燕铖解释道。

    “明一,”燕铖唤他的字,“你想报仇是吗?”

    ”当然想。“他说,”您知道她也刚从宁州回来吗?” 慕容曜问。他当然想报仇,每个参与到宁州之乱的人他都记在心里。

    “我知道你心里有恨。”燕铖微微叹气,“可是重樱是柱国将军的女儿,柱国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提携我多年。她奉皇命督查宁州官员,此事你先不要放在心上。”

    慕容曜皱眉,他怎么可能放过每一个有关的人。他时至今日还会在梦里经历那噩梦般的动荡,朝安镇从尸横遍野到化为鬼城,养父把他藏在地窖里,怕被他看到他临终前全身染血的样子。他到现在都有些怕红色。

    对于朝安镇甚至整个宁州的百姓来说,自从武定侯死后,他们对朝廷的归属感就日渐稀薄。

    但是燕铖开口,他还是颔首,“我记住了。”

    燕铖道:“我知道你很愤怒,明一,但不代表你无法因此维持理智,也不代表要放弃你的目标。你只是需要暂时搁置这种情绪。我们要走的路很长,每一步都是为了长远考虑,而你的情绪都是暂时的。”

    慕容曜虽未开口,但还是每个字都听进去了。

    燕铖又道:“重樱从小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从小的武功就是我教的。你以后会发现的。我相信她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

    慕容曜忍住想要轻嗤一声的冲动,燕铖见他挑眉就知道他在表示怀疑。

    “好了,”燕铖拍拍他的肩,“我陪你练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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