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鹤祎是我出生以来,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在封闭的环境中,大院里的第二代,大抵会长成三类人,要么是备受宠爱的纨绔子弟,要么是屈服高压的唯诺软蛋,要么是能吃苦不怕难的独立孩子,不管长成什么样,好像父母都早早为孩子划定了朋友圈,而我们的未来,男孩基本就是海陆空参军入伍,女孩就是成为文艺兵或文职兵。

    只有我姥爷樊祯焕,似乎并不在乎我的出路,更看重的,是我能长成什么样的人,是真的把我当一个兵来练。校园里,优秀的孩子能获得老师的偏爱,意味着众矢之的霸凌紧随其后,不同于其他被欺负的同学,我用凶狠的拳头打出一条血路,讨厌我的同学畏惧我,那就够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独来独往,“发小”不存在我的字典里。

    会羡慕有朋友的同龄人吗?必然的,肯定会。羡慕,但不强求。教室门上的水桶扣头变成落汤鸡,被用粉笔擦砸后脑勺浑身粉笔灰,座椅被抽空狠狠摔倒在地,头发被黏胶水只能剃平头,女厕所被揪着头发推搡围堵,被恶意告状作弊只能再考一次自证清白……人性本恶,霸凌的手段层出不穷。比起学校,我更喜欢待在舞团里,至少这里慕强。

    我是父母自驾送到学校来的,提前三天到,住在S大的学术交流中心,隔壁客房就住着韦鹤祎一家三口。两家人在餐厅用餐时又坐在隔壁桌,两位社牛老爸互相敬酒,三杯两盏就搂一块儿去了。寒暄之下,才发现我们两个家庭,简直像是复制黏贴,都有部队背景,父亲都是公职,母亲都是医生,独生子女,我俩竟然还是同年同月生。

    殷实的原生家庭,没有兄弟姐妹争宠,自幼就有独立的房间,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物质和精神的双富养,赋予了我们相似的价值观,所以我跟韦鹤祎,就像是镜子的正反面,磁带的AB面,我看着他,就像看见性别反转的自己。

    韦鹤祎温文儒雅,一米八的高个儿,皮肤特别白皙,饱读诗书,见多识广,不爱运动,贫嘴且八卦,好吃且贪吃,为人和善且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颇有古时候闲散白面书生的气质。我俩的性格截然相反,与我的敏感冰冷不同,我用坚硬的外壳罩住了自己温暖的内心,他却得过且过,潇洒惬意,朋友遍天下。

    熟络了之后,常常一个眼神,无需多言就能读懂潜台词,默契仿佛与生俱来。我们两人在S大主持人大赛上,护胃捧哏的临场脱稿,迄今都是校园里流传的一段佳话。父母给我们规划的未来大同小异,我想要逃离,对一眼望得到头的未来,他并无反抗的意图,笑言天下这么大,去哪都一样,不如随波逐流,走到哪算哪,多惬意。

    韦鹤祎用承包我整学期宵夜的方式,跟屁虫似的与我选择了相同的课程,平时总抄我的作业,考试时就坐我旁边探头探脑,按他的说法,人生不过就是座游乐场,我们这样的孩子生来好命,该吃吃该喝喝,要趁着年轻纵情享乐,像我这样疲于奔命想要改变未来,简直是在燃烧生命,“我的姑奶奶哟,求求你歇歇吧,会短命的”。

    “咋回事啊阿梨同志?您老人家不是灭绝师太附体,早就水泥封心了吗?!多少怀春少年在你宿舍楼下弹吉他,情书写了一封又一封,你可是连正眼都没瞧过一回,天天就钻书堆和钱眼里找不着人,敢情安月苼这小兔崽子,竟然趁你们练舞的时候,悄咪咪把你给拿下了啊!你马上要去海上漂四个多月,现在可倒好,两个人秒变异地恋。想过以后怎么办没?”

    “你懂我的,大学期间根本没想过要谈恋爱,我有多喜欢安月苼,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暧昧了这么久,彼此都在压抑,但我压根没想到,他会有告白的勇气……万一被我妈发现我谈恋爱,估计能剥了我一层皮,您老人家嘴巴可给我闭紧一点,别说漏嘴了。说实话,我很迷茫,你问我以后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呗。不得先学学你,花前月下,尽情享受恋爱的酸臭味啊不是。”

    「海上学府」四个月充满变数的别离,也许是压垮负重前行的安月苼,放下理智冲动行事的最后一根稻草。被告白的夜晚,我干了一杯满溢少年爱意的月亮酒,原本酒量甚佳的我,却让氤氲在眉眼间的微醺,肆意穿行,心内的涟漪,久久无法停歇。长久的拥抱过后,怀中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和独属于他的,荷尔蒙的味道。

    我们都很珍惜仅存的月余时光,也许恋爱的实感,重要的是彼此陪伴。共进一日三餐,我的吃相变得淑女,看他笑着把肉往我盘里夹;军训休息时,他热切的目光会穿过人群,刻印在我身上;图书馆自习时,从以往的面对面,变成排排坐,偶尔撒娇把脸蹭到他的肩上;晚上练舞时,他的“绅士手”偶尔懈怠,发乎情,止乎礼,惹得我面颊绯红,如晚霞摇曳;十指紧扣,散步回宿舍,小拇指轻轻摩挲,风走在我们的旁边,看着我们的影子交织缠绕。

    八月底,秋老虎发威,在北回归线上的S大,把非洲来的留学生热得叫苦不迭,吐槽自己被晒黑了一圈。S大自建校以来,就与附近的武警战备部队颇有渊源,也开启了全国大学实弹射击比武的先河。学生们在操场,用卸掉弹夹的56式半自动步枪训练,比武当天才有机会见到射击场真容,听说每年的实弹比武现场都笑料百出。

    横亘在我与安月苼之间的鸿沟,是原本悬殊的家境和出身,我不希望部队背景增加他的负担,选择闭口不谈。同班的韦鹤祎表示理解,按他的说法,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比纸薄。军训实弹比武的最佳射手,可以拿到三个积点奖励,奖学金评定时可谓如虎添翼,安月苼渴望这项荣誉,平时练习得比谁都刻苦。

    出发前,韦鹤祎贱兮兮捅了捅我:“神枪手,还戴着没有散光矫正的隐形眼镜那,是准备给情郎放水了呗”?我噘嘴踩了他一脚,不置可否。射击练习场依山而建,水泥加固过的土黄色岩层,前方整齐立着十个一排的靶子。56式半自动步枪擦得油光锃亮,容弹量十发的弹仓蓄势待发,枪支和弹夹齐整整地摆放桌台上。

    男孩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女孩们小心翼翼,紧张又期待。规则很简单,每人一次机会,共计五发子弹,跪姿压弹,卧姿瞄准,口令下达,子弹上膛,至于理论如何付诸实践,那就只能自行体会了。56式半自动步枪最大射程是一千五百米,有效射程则是四百米,不过部队给新手学生们降低了难度,设置的射程只有一百米。

    随着指令旗挥舞,军哨吹响,“砰砰砰”的声响此起彼伏,吆喝声、感叹声、掌声、还有清脆的哭声夹杂其中,对,每年一度的实弹射击,缺了哭鼻子的女同学就不完整了。56式半自动虽然是轻便的木质枪托,但后挫力强大,如果姿势不标准,后挫力甚至能把肩膀反震到肿起,是真的疼,小时候这罪我可没少受。

    射击完毕,原地验枪,紧接着保障人员一张张核验靶纸,挥舞旗帜告知环数。新手往往沉浸在第一次扣动扳机的兴奋中不可自拔,脱靶或者打乌龙靶是最常见的结果,五十环里能中个三十环就算及格,往年只要能达到四十环以上的学生,基本就能脱颖而出,如果能打出四十五环以上,就能稳坐最佳射手的宝座。

    “哔哔”,远处的保障人员吹响哨子,本日最佳出现了,四十五环!商学院的辅导员激动地起立喝彩。我远远望去,是我的男孩安月苼,第一次实弹就打出了好成绩,迷彩服和满身尘土也盖不住少年的鲜衣怒马。场下炸开了锅,男同学的风头被抢了去,愤愤不平,懊恼自己的失误,女同学们目光热切,满是崇拜和爱慕。

    我拎起枪,在手上盘了盘,56式半自动,枪管长521毫米,4条右旋膛线,735米/秒初速,7.62毫米子弹,这是我最擅长的枪械,久违啦老兄弟。土地被晒得滚烫,空气中满是久违的硝烟味,从容地调校略微偏差的准心,散光并不影响瞄准,靶纸上的圆环中心在召唤,光线和风向尽在掌握,果断扣动扳机,子弹穿膛而出。

    五十环!百发百中,我打出了S大建校以来的新纪录。教官们聚过来检查我的靶纸,发现每一枪都打在正中心,惊得齐刷刷转头看我,属实难以置信。安月苼远远挥了挥手,欣赏地竖起了大拇指,他的笑很真诚,我的情绪不高,只朝他点点头。樊家的孩子可以不当兵,但国家需要的时候,必须扛起钢枪冲锋陷阵,这么多年实弹练习从未间断,「枪感」早已刻进了我的肌肉记忆,该怎么向我的男孩解释清楚,我急得一脑门的汗。

    人群喧嚣,欢呼着把我簇拥在中心,迷彩服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像乌龟壳一样厚重,高温钻进毛孔,一呼一吸间吐出滚烫的浊气,我伸手想屏开距离,却陡然间打起摆子,豆大的汗珠迷进眼睛,视线变得模糊不清,眼前人影重叠晃动,失重感猛地当头袭来,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直挺挺地栽倒在地,咣铛一声,世界忽然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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