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呈L型的回廊,病房分布在狭长的走廊两侧,进入病区最先看到一左一右两间VIP病房,是稀罕的单人间,一间门口站着个吊儿郎当的光头大叔,一间门口的门框上倚着位苦瓜脸老太太,两人戴着医用棉口罩,有一搭没一搭地隔空拉着家常,看起来颇为熟络,我猜他们是在翘首等待早晚班的护士交接班,想趁早第一波吊上瓶。

    黄护士长带我经过时,吸引了他们的全部注意力,苦瓜脸老太太咳嗽几声:“老贾啊,我猜这八成是关系户的家属吧,这个点竟然能进得来病区探视,咱们的病区怕感染向来都是严格防护,除了医护和病号,家属查房前都必须清退出去,蹲在外头进不来的,这个小姑娘看起来人畜无伤乖得很,啧啧啧,估计家里背景挺深厚的啊”。

    “丁教授,我咋觉得这是个病号,咱们这个病,不都是表面上看起来能走能动,跟正常人没啥差别,哪怕光头戴个假发就辨不太出来,实际上内里早就垮得一塌糊涂,我刚瞧见她脸色惨白,手臂上还有明显瘀斑,小姑娘长得还特别水灵,据我多年实地观察,但凡是青少年得这类病,外形上绝对是男的帅女的靓,好像老天就是要先摘走花园里最好看的那几朵花,再者说了,咱们病区就俩单间,你一间我一间,咱俩为老不尊的慢性重症病人,基本长期占着呢,还能有哪个领导过来是我们不知道的”,老贾说罢还抬手搓了把锃亮的光头,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能在重症病区住到稀缺的单间,这两位看来都不是一般人,说话的嗓音控制得正正好,应该就是故意说给我听的。S市只有S大一所重点高校,老太太想必是S大的退休教授,光头老头的气质板正,估摸是个级别不低的体制内领导。他们的八卦一字不落都进了我的耳朵,我无奈耸耸肩,还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不希望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护士站在病区中央,一路上,除了最初的两个单人间,我陆续看到了为数不多的几间双人间,接下来三人间,四人间,六人间,尽头还有一间像是急诊抢救室的十人大通铺,也都住得满满当当,走廊的左右两侧还有两排简陋的床位,只有床架子和简易床垫,连床头柜都没有,只挂着个床位牌,稀稀拉拉躺着几个排队等待入院的病号。

    护士站应该是刚查完房,已经开始备药,在护士站里小跑着来回穿梭,穿着制服的医院食堂大姐,推着餐车在给每张有预定的病床派早餐,统一都是稀粥咸菜馒头鸡蛋,基本上见不到多少荤腥。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井然有序在查房,除了医生护士的说话声,还有走廊里餐车的轱辘声,病人们似乎都是称职的默剧演员,安静得让人有点心慌。

    黄护士长脚程极快,三下五除二就把我带到了黎天成的办公室门口,一路上都在留意陌生环境,我甚至都还没回过神来道谢,她已经消失在视野里了。感觉面前这道门,是潘多拉魔盒,一旦打开,回头一步是阳光,往前一步是黑暗,也许,我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下意识扯紧书包的肩带,两只脏兮兮的板鞋互相蹭了蹭,深吸一口气,我轻轻叩响了这间办公室的木门。

    “请进”!回应敲门声的,是黎天成略带嘶哑的低沉嗓音。刚下夜班的她肉眼可见的憔悴不堪,硕大的黑眼圈已经成为她脸上的标志物,后半夜的一场抢救剥夺了她原本就质量差的睡眠,长期加夜班,带学生做研究,导致一个天天向病患宣导不要熬夜的主治医生,自己反而因为睡眠不足和过度劳累而显得营养不良,身形瘦削。

    尽管如此,她的坐姿也还是很挺拔,眼中闪着精光,精气神倒是一点不差。我走到办公桌前,拘谨又不失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她接过我手中的血检报告,听我讲述了最近一段时间的身体异常,掀起我的袖子,看了眼我手臂上的大面积淤青,随后站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拉开检查帘,示意我脱掉外衣,躺在检查床上,她要为我做触诊。

    我顺从地脱衣,脱鞋,躺下,听从她的指示,抬手,抬腿,侧身,翻转,拱起腹部,深呼吸,吐气。轮番的听诊,触诊后,她用右手三指稍稍用力,按压我的胸骨中心,我“嘶”的一声,实在是没忍住,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刚刚腹部的按压只有隐约的酸胀感,没想到被压迫的胸骨竟然像针扎般刺痛,为什么四肢淤青,胸骨竟然会痛?

    黎天成顺手将我扶起:“你叫成沁梨对吧,S大外语系大二的学生,18岁,家在外省,平时你家里谁主事儿”?

    “我妈说了算。”

    “好,把你妈妈的手机号给我,鉴于你现在的情况,我待会亲自联系她,你现在出去护士站等,我会让护士长尽量给你安排病房里的床位,给你关系最好的同学打电话,找一个靠谱的能陪床的过来,你呢从即刻起,必须马上办理住院,不能再随意走动了,床位先开好你去老实躺着,住院手续等你朋友来了之后让他们再去跑腿。你记得联系辅导员请假,如果需要开具疾病证明,就让辅导员给我打电话”。

    我有点发懵,愣愣地走到护士站,扭头看医生办公室,黎天成已经夹着座机,边写病例边打电话,不知道是不是在跟我妈通话。不一会儿,一个有点胖嘟嘟的小护士跑过来打了个照面,医用棉质大口罩都快兜不住她肉乎乎的脸蛋了,胖护士说黄护士长正忙着给疑难病号打锁穿针走不开,先指派她过来,协助我填好资料,再安排床位。

    路上胖护士热情招呼:“你是S大的学生,咱们作为S大基金会创办的三甲附属医院,院规里有一条明确写着要优先照顾本校的学生。早上正巧有病人出院,空出来个抢手的双人间,床位我给你准备好了,平时每个主治医生名下挂的病房是固定不动的,方便查房诊疗,等九月下旬进入高峰期,走廊和过道都会爆满,你这时候来还算运气好”。

    我被这样的安慰搞得哭笑不得,走进病房之后,一屁股坐在被安排的床位上,听从胖护士指挥换好了病号服。掏出诺基亚5200,滑开滑盖,先打给我妈,通话中,想了想,又打给了韦鹤祎。今天早上第一节课是马克思主义哲学,这小子惯例逃课,还在宿舍里呼呼大睡,接起电话的时候还迷迷瞪瞪,听我说要住院,需要他来陪床,弹起来磕到脑门,又手忙脚乱换衣服,电话那头一阵鸡飞狗跳。

    “别着急,你韦爷我速速就来!”

    从接到我的电话,到站在我的病床前,韦鹤祎拢共花了不到一小时,病区刚好过了门禁时间,他拎着大包小包,风风火火就冲了进来,S大坐落在郊区,到市中心的医院,等车二十分钟起跳,还得在公交摇摇晃晃一个小时,平日里好脾气的韦鹤祎总是慢悠悠的,我常戏称他“韦大爷”,没想到今天破天荒光速抵达,倒是给我整得目瞪口呆。

    “你第一时间打给我,而不是打给安月苼,我懂的,恋爱中的女孩子嘛,爱面子,咱们真兄弟,不见外。路过报刊亭买了你最喜欢的杂志,小超市还顺手带了点你爱吃的零食和水果,怕你等得急,咬咬牙奢侈了一把,斥巨资打车过来的,护士交代的住院手续包在我身上,银行卡我都带了。怎么样,还得是你韦爷办事靠谱吧,嘿嘿嘿。”

    我飞起一大脚,他一个腾挪,闪身灵活躲开:“诶呦我的小姑奶奶,瞧给你能的,这不是还没确诊呢吗,都给你强行关在医院了,还不老实待着”。

    我俩正贫嘴,手里的电话响,接起来,是我妈平静的声音:“梨梨,刚刚跟S大附属第一医院血液科的黎天成医生通了电话,你爸已经在请假了,他会坐最近的一班车出发,明天你需要做一个骨髓穿刺的检查,你爸会在你检查前赶到签字。晚上你让鹤祎来医院陪你,有他在我跟你爸比较放心。先别想那么多,听医生的话,骨髓穿刺挺疼的,你得加油忍一忍,如果检查结果不尽人意,还有妈妈在,我会第一时间赶来解决问题的”。

    韦鹤祎去办入院手续了,我抱着小狮子,盘坐在病床上,不合身的病号服松松垮垮,像个麻袋套在身上,有点滑稽。发了条短信给安月苼,言辞含糊,只说临时有事请假外出了,这几天不方便见面,等我回校联系他。合上手机,看向过道,零星走过几个幽魂一样的病号,疲累的家属在一旁,拎着药袋和尿袋,神情麻木,眼中黯淡无光。

    我的心情复杂,触诊时黎天成的神色几转,看似捉摸不定,其实已经□□成确认了我的病,但碍于还没有做进一步的检查,不能盲目下诊断,医生问家里谁主事的时候,我的心一沉,难道当年姥爷经历过的痛苦,我也要经历一遍吗?万一父亲和女儿患了同一种病,如果我真的病重,命不久矣,我亲爱的妈妈,能顶得住这样的打击吗?

    此时的我,心内沉甸甸,还茫然不自知,进入回廊时,身后紧紧闭合的大门,要把我关在这里多久,门内门外,切断的,是普世人间的和风细雨,奉上的,是十八层地狱的刀山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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