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宿舍天台,隐蔽角落里,有光点忽明忽暗,我手上夹着一支烟,嘴里吐出一个环形烟圈,抿了一口二锅头,顺势把剩下的酒洒往地面。“乖乖女”这个假面,我谨小慎微地戴了十八年,腻烦到了极点,一度快要与厌恶的假面融为一体,失去自我,是我亲爱的姥爷樊祯焕,手把手教我撒野,抽烟、喝酒、射击,释放天性:“梨梨,你要做自己”。

    十二岁的寒冬腊月,尝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口酒,姥爷从胸前的兜里掏出了一瓶温热的红星二锅头,拧开瓶盖递了过来:“来,丫头,你妈不在,咱就偷偷尝一尝,一醉解千愁啊,哈哈哈哈”,我撮了一口,喉咙和胃瞬间烧了起来,辣出了眼泪,那股子辣劲过去之后,浑身都暖了,酒精在血液里奔腾,蹭一下上头的感觉,我迄今难忘。

    十五岁的星夜蝉鸣,尝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口烟,姥爷抖了抖不离身的烟斗,包浆了的黄铜短烟斗,罕见的琥珀烟嘴,烟丝中庸地阴燃着,缕缕香烟缠成绕指柔,我吸了一口,烟气呛到气管咳嗽不已,姥爷开怀大笑,拍拍我的肩膀:“抽一支烟8分钟,抽一抖烟40分钟,打仗的时候,炮弹比人快,我都是靠着它打败心烦意乱,烟斗讲究“慢”,人生也是,人在阵地在,你妈能管你一辈子吗?不能。和平年代,你们这代孩子的福气,在前头呢”。

    “好好读书,好好生活,正直善良,独立勇敢,坚强果敢,该抽抽该喝喝,谁说女孩子不可以享受这些,有自制力别上瘾就行。多去靶场练练枪法,我倒不强迫你去当兵,但祖国需要你们的时候,我希望我樊祯焕的孙女,可以扛起钢枪保家卫国。你妈对你的教育,有问题,也许以后你会理解她的苦衷,等翅膀硬了,就自己飞出去吧。”

    姥爷是在我中考前病倒的,战时留下的暗伤和体内的弹片,最终还是吞噬了他的健康,他强忍了很长时间,等倒下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血液已经过于黏稠,几乎无法在血管中流动,醒时他很安静,偶尔靠安定浅睡过去,会抑制不住轻微地□□。军区医院的医生说,战火洗礼过来的老战士,太能扛了,你看隔壁的年轻人,惨叫声一刻不停。

    某个周末的中午,我妈出去医院食堂打饭了,留我守着姥爷,我从怀里掏出一瓶藏了很久的红星二锅头,用棉签斟了一丁点,递到他嘴边,让他抿了一小口。他眼神享受,伸出骨瘦如柴的右手,捏住我的手腕,斑驳的皮肤洒满大块大块的黑紫色瘀斑,左手费劲地从枕头下,掏出了心爱的烟斗,巍巍颤颤塞给我,又紧紧捏住我的手。

    我意会,俯在他耳边:“姥爷,梨梨知道你很疼,别忍着,疼就叫出来吧。以后只要想你了,我就点支烟,喝口酒,咱们爷孙俩不醉不归。我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你的女儿,姥爷你放心”。我妈拎着饭盒回来的时候,在病房门口停住脚步,她见到父亲用尽全力嘶吼,最后的一点生命力随之迅速流失,而她的女儿,蹲在床脚边,像鸵鸟一样抱着脑袋,崩溃恸哭。几个小时候后,姥爷安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十五岁时,再生障碍性贫血,带走了最爱我的姥爷,他临终时的痛苦哀嚎,还有皮肤上密密麻麻的黑紫色瘀斑,偶尔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有时心情低落,就找个地方,点上一支烟,只吸一口,开上一瓶二锅头,只喝一口,剩下的都留给天上的姥爷。实弹比武晕倒的那天,我在校医院的病床上,看到了手臂上的似曾相识的乌青,心里咯噔一下,我也许遗传了相同的病。

    冷静许久,拨通了我妈的电话。电话那头有些嘈杂,不出意外,爱热闹的樊霖苓女士,正在几个老闺蜜的酒局上。消化不良、反胃呕吐、头晕昏倒、莫名淤青,我平静地讲述了最近一个多月的身体异常,我妈沉默了片刻:“你身体好得很,明天请个假,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大概率是典型的青春期紫癜,会有点麻烦,但不难治,放宽心”。

    九月十日,星期六,辗转难眠,早早起床,发短信给系里的辅导员邵老师请假,把水壶,学生卡,银行卡,随身听装进书包,想了想,又爬到床上把安月苼送我的小狮子也塞了进去。换衣服的时候,右腿的大腿根内侧,赫然又见一块新生的青紫色淤血,巴掌大,触目惊心,不死心拿手指戳了戳,毫无痛感,我的心又凉半截。

    环视一圈这间承载了大一时光的六人宿舍,夏天的顶级汗蒸房,冬天的免费大冰柜,公共澡间限时段供热水,破败的室内翻新不久,刚装修完我们就搬回来了,没有刺鼻的气味,大家也就不置可否。我的架子床靠窗,清晨的阳光已经照到了墙角的行李箱上,里头装满我的家当,即将陪我到环太平洋乘风破浪四个多月。宿舍一片死寂,室友还在沉睡,我叹了口气,轻轻带上门,独自前往在市中心的S大第一附属医院。

    S大第一附属医院,S市最好的三甲综合医院,没有门诊的周末,只能先去急诊。急诊室就像一场默剧,关闭音量,只看剧情,会发现人生百态像连续剧一样上演,潮涌推搡的人群,鱼龙混杂的疾病,杂乱无章的秩序,抢救室里飘荡着死亡的影子,消毒水味冲刷一切,剩下的都是众人脸上混杂的困惑、焦急、痛苦、躁动、不安。

    找到地方排队挂上号,快速问诊,开单抽血,上次在家里的医院抽血,不过三五分钟就止了血,今天扎针的左手肘处,从针眼往四周蔓延了约五六公分的深紫色淤青,针眼总往外渗出血珠,浸透了止血棉签,只能不停地更换,一直持续摁压了半个多小时,才终于艰难止住了血。期间护士几次过来察看,脸色凝重。

    急诊血常规结果出来了,七零八落的箭头上下乱窜,昭示异常,急诊科的年轻医生对着报告单,整张脸拧巴成一朵菊花,眉头皱成川字,马上拿起电话,开始摇人。不多久,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推门而入,年轻医生站起来恭迎:“这位是我的导师庄儒云,血液科主任,庄主任是我们华南地区血液病领域的知名专家,我请她过来斟酌一下”。

    庄儒云慈眉善目,右手扶着老花镜,左手夹着检查报告,面色看似从容淡定,我不知道的是,此刻她的内心天人交战:从没有一个患者,能顶着跟我一样糟糕的血项指标,高强度运动,自己走进医院就诊,但凡一点风吹草动,人可能早就没了。如果接手,我能活,或许会成为国内血液病临床史上的极端罕见病例,但治好和送走的概率,是0.01:99.99,再过两年就退休,到底要不要拿职业生涯的收官去冒险?

    沉默良久,她把报告单翻了个面,取下胸前夹着的钢笔,写下一个名字和电话,递给我:“你的问题有些棘手,可能需要马上住院,周末没开门诊,急诊的诊疗条件有限,报告你拿着,去三号楼住院部五楼血液科,到护士站旁边的医生办公室,找一个叫黎天成的主治医生,她的电话我留给你了,找不到人就打电话,说是我让你来的”。

    我躬身道了声谢,双手接过报告单,走出急诊室的时候,偷偷扭头,看到庄儒云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她对年轻医生摇了摇头,神色写满遗憾,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在我妈工作的医院长大,熟知医疗体系的规则和医生的潜台词,明白急诊-转门诊-转住院部,意味着不是好事,“棘手”-“条件有限”-“血液科”-“摇头叹气”,意味着命悬一线。

    急诊楼和住院部之间的空地,建有几座八角凉亭,盘踞着放风的病人,沿途繁茂的绿荫下,路人行色匆匆而过,空气里有沿海城市的咸腥湿热,我推开住院楼的玻璃门,往楼梯间走去。医院的电梯从来不在我的选项里,总感觉那就是个大号的移动细菌培养皿。血液科在五楼右手边,正对着内科的住院部,不同于开阔的急诊,有序的门诊,住院部的设计有点迷宫的意思。

    推开印着“血液科”三个大字的玻璃门,里头有张陈旧的,浅黄色的小方桌,桌上「登记台」卡后坐着一位眼神犀利的老护士,拦住每一位进门的访客,刨根问底,胸前的工作牌上,写着:黄佩瑜-护士长。早上十点前,护士要交接班、查房、备药,医生也要巡房,没有开具出入证明的陌生人,是不允许进入到需要严格无菌管控的血液科病房的。

    我向黄护士长表达了来意,并把庄儒云给我留了字的报告单递给她看。她扫了一眼名字电话,翻过来看正面的检查结果,眉头瞬时锁紧,快速站起身来:“你的情况不能耽误,我马上带你去找黎医生”。她用卡刷开血液科的第二道大门,步履匆匆,招呼我跟上,厚重的大门在我们身后轻轻闭合,咔哒一声,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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