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的中式四合院,绿草染绿了台阶,墙上婆娑几枝玉兰斜影。

    梁矜穿过游廊,朱漆的门窗被打理得新亮,但一眼就能看出是上了年头的物件,历久弥新。

    青苔伏在树根旁,树影里冒出鸟叫,愈发幽静。

    石砖迸发出响声,徐徐带路的阿姨一停,随着沈颂年的动作而转过身。

    他已经窜到了阿姨和梁矜中间,和平常在学校里的穿戴不同,沈颂年的衣服上不再有那些国外流行的元素,只一双像女孩子的眼睛洋溢着不羁的少年气。

    “梁矜,你怎么进来的?”

    第一次这样近的见面,梁矜平静地反问说:“不是你说可以来找你吗?”

    “但是,我刚才是冲动了。”沈颂年以为叔叔送梁矜回家,是挺满意这个姑娘的,进一步说,他也许能带人到西海街来。

    沈泽清斥了他出去,又没收手机只让他处理完那几个乱七八糟的文件,连给梁矜发信息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梁矜弄不清这位大少爷在闹什么,“难道我不能来?”

    她生气的时候声音就要低些,眉眼蓄着冷清的光,像是月光照到了秋霜上。

    学校里的学生见沈颂年都是恭维神态,可梁矜对待不熟的人都是淡淡的样子,她冷眼瞧人的时候就张开了锋利的刺。

    玫瑰花也长绿刺,刺越尖锐,花开得越娇艳动人。

    “当然能来,您大驾光临我怎么能不欢迎?”

    沈颂年微低着身子,脸上的笑比那些恭维他的人还要灿烂。

    他当然开心,梁矜能进来说明是叔叔同意的。

    沈泽清到底还是挺满意侄子未来的女朋友,虽然说他是长辈,但他毕竟是年轻开明的长辈,怎么年纪轻轻就能本着一套阶级论呢。

    阿姨没插上话,上边吩咐着将梁矜带到沈泽清面前。沈颂年半路截胡,他是沈先生的侄子,是这院子主人家的一员。

    不过她还是提了一嘴,得到沈颂年不在意的回答后,阿姨就要回到自己原本的职位上去了。

    四合院面积大,里头工作的人却不多。

    沈颂年对梁矜的到来表现出来了不同寻常的开心,因为就算是沈泽清替他请人过来,这位远离尘嚣的梁小姐都不一定回来。

    “梁矜,你是不是想我了?”

    梁矜手里拿了把黑色雨伞,沈颂年的眼睛倒是长到天上去了,一直都没问她为什么打车来西海街。

    她的眼神不耐,“你喝酒了?”

    沈颂年不假思索,“没啊。”

    他们走过窄石桥,湖边的岸边生着绿藻,红色的鲤鱼游了过去。

    “你没喝酒,撒个昏说乱话。”

    梁矜后半句讲了南方话,声音搅在一起,像是和好的糯米团子。

    沈颂年后知后觉,听明白了这话的意思,他双手环胸,声音笑着笑着就猖狂了。

    水里噗通一声,游着过去的鲤鱼张着嘴接鱼食,泡在水里的鱼食变得零散。

    午后灼目的日光照得梁矜眯着眼,游廊末端建了一方水榭,帘子吊了上去,沈泽清曲着手指,静静观赏着水里争斗的金红鲤鱼。

    他在这儿待了有一会儿了,年轻男女聊得志趣相投,都忘了身后还有人看着。

    沈泽清才让侄子沈颂年觉得他是位开明大方的长辈,这会儿正襟危坐,沈颂年站在原地定住了似的,怔怔地叫着小叔。

    梁矜心想早解决早回家,她迈着碎步小心地走过石桥,清澈的湖面探出一小块衣角。

    凉凉的水汽加上一丝干燥的书页墨香,沈泽清不由自主地侧目,那位读中文系的女学生竟然走得那样快。

    梁矜的年纪小,面容的青涩尚存,精细描绘的眸子妩媚却无几分情意。

    “沈……叔叔”梁矜改口,同学沈颂年的长辈她也应该以长辈称呼,“谢谢您那天送我回去,今天我来还伞。我没有您的电话,于是就来这里打扰了,抱歉。”

    小姑娘单手拎着一把黑色雨伞,白皙的手握住了深棕色的弯柄,雨伞坠着压低到她的脚踝。

    张明晗陪沈泽清坐着,他当天就事先说好不用梁矜来还伞了。不是说为了梁矜省事,而是沈泽清根本就不会借私人物品,给出去就是不要了,梁矜就是完好无损地送回来,沈泽清不会再用自然不会再要回来。

    张明晗感叹梁矜看着是个聪明的学生,实则对这个阶层的行为做事一无所知。

    沈泽清抬了抬下巴,梁矜立刻领悟,朝着张明晗将雨伞双手奉上。

    世界上数以万计的人钟情于昂贵的奢侈品,梁矜要在他们面前摆出正视的态度,从而体现这把雨伞作为奢侈品的价值。

    张明晗忙不迭接过,站在了水榭的一角,就在沈泽清偏后的地方,

    他说:“梁小姐,请坐。”

    梁矜摇头,“既然东西物归原主,我就不坐了,麻烦张秘书。”

    沈泽清用手帕擦了擦手,“梁小姐来了就坐会儿吧,马上有一场好戏可以看了。”

    梁矜面对着坐在清式扶手椅当中的男人,无端地心惊肉跳,她的手提到胸前,“什么?”

    张明晗补充说:“是一折彩排的昆曲,人马上就到齐了。”

    梁矜没显出多高兴的神色,走这一趟实在麻烦。

    况且,沈泽清不论是身份还是阶层都和她有太多的差别,不好相处的。

    她怕他?

    沈泽清迎上熠熠的日光,深不见底的目光攒了些温暖,“好戏不看,梁小姐就来喝杯茶吧。”

    沈颂年走到跟前的时候,梁矜已经把伞还了,他当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大事。

    “梁矜,今天是周末,你就休息休息。”

    沈颂年当然舍不得心上人走,梁矜说是和他在一个学校里,又同在一个部门,实际上沈颂年能见到她也没几面。

    中文系的大美女梁矜出了名的难约,要不然沈颂年怎么要去找她室友姚倩帮忙。

    戏台子一边几位师傅拉着乐器试音,穿着水田衣的演员飘似的上了戏台子,梁矜越过湖面认出来他们演的是《玉簪记》。

    梁矜坐下后,那场戏就开场,若有似无的木质香袭来,随着悠扬的音乐一时间她恍惚觉得在做梦。

    沈泽清听着曲子,手中捧着茶,“梁小姐,为什么还要特意把伞送过来?”

    是因为沈颂年的邀请,所以她来了。

    沈颂年不爱听昆曲,他听了就要犯困,伸手在叠起来的果盘里拿果脯,打了个哈欠。

    女演员开嗓子,唱的是:“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抱琴弹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

    梁矜一位专业课的老师就是中大昆曲专业,曾在黑板上给他们讲过昆区的韵脚,她在找唱词里头的板位。

    “这把伞太贵重了,我不能欠着您的东西不还。”

    沈泽清的茶碗搁在桌上,修长的双腿交叠,他盯着一览无余的湖面,“值得梁小姐亲自跑这一趟?”

    梁矜回首看他,两人面面相觑,俱是不解之意。

    一把伞而已,却是两人家庭之间的鸿沟。

    梁矜忽然微笑,“值得,可能对您来说不值得。您随手的东西,恐怕是我们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沈颂年说:“小叔,你不懂。”

    叔叔年纪大些,就是比他们古板一点,连怎么跟小姑娘说点好听话都不知道。

    沈泽清深吸一口气,“明晗,让你交给颂年的东西都完成了吗?”

    “还没有,沈先生,我马上跟他一起回去。”

    张秘书立即拉着沈颂年,客客气气地说:“先生交给您的文件您还没完成,可不能懈怠了,不然先生怎么跟您爷爷交差。”

    沈颂年嚼完果脯,不情愿地哎哎了几声,被张秘书说得哑口无言,而且他还不敢不听沈泽清的话。

    水榭剩下梁矜和沈泽清,梁矜说:“沈叔叔,您别叫我梁小姐了,我跟沈部长是同学,跟他一样是小辈,叫我名字就行。”

    “好,梁矜。”

    琴声宛如情动,天上的白日似乎变换成了飘云白月。

    沈泽清注视着女孩,“我是沈颂年的叔叔,不是你的叔叔,你还是叫我沈泽清。怎么样,梁矜?”

    “你大我这么多,”梁矜皱眉说:“我是说,其实有点别扭。”

    她说了实话,脸挣得微红,像害羞又不是害羞。

    “我看着很老?”沈泽清沉静的声音震动了几下,听着是在笑,似石子投进湖面,激起一阵涟漪。

    缠绵的曲子蹭过梁矜的耳廓,她伸手挡住发烫的脸颊,她怎么能说人老,何况沈泽清不老,多没有礼貌。

    “我算算,”沈泽清沉思,“比你大九岁,十岁都不到。”

    梁矜佯装严肃地点头,“是我措辞有问题,我是想说你都是沈颂年叔叔了应该比我们大很多,不是看起来老。”

    “翡翠衾寒,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

    沈泽清没抓着这个问题不放,“梁矜,你来喝茶。”

    “不了,我要回去。”梁矜的手止住沈泽清手上端着的茶碗,温热的瓷器烫得她的手一缩。

    沈泽清的手挟住盏托,清脆的声音磕在桌面上,“小心,手不要放在那里。”

    梁矜呼出一口热气,揉着葱白的手指,烫到的手指娇气,红了一大片。

    “有急事?”

    梁矜风轻云淡地揉着手指,“我周末没课但是有兼职,晚上要接班。”

    她是有兼职,可是不在今晚,不过是想找一个快点出去的借口罢了。

    “好,我送你回去。”

    梁矜依旧摇头,她自己来的当然可以自己回去。

    “我不要,我可以自己回去。”

    沈泽清无心听《玉簪记》的彩排,他现在知道这姑娘是多固执了,“附近不好打车。”

    不试试怎么知道。

    梁矜坐起来,身子绷得她发紧。

    “小舅舅,戏排完了吗?”

    跟梁矜一样大的女孩打着遮阳伞走过来,后面还跟着几个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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