雯金兴冲冲地走出屋中,到院里一看,四处三三两两摆着东西,一处是庄头送来的粮食租子,一处堆着掌柜们的孝敬,另一处立着几个身着粗布棉衣的小厮,想来是宋国公府来的。

    雯金上前,先来回大致览过那些小厮手上捧的东西,因未见礼物,才同那些个小厮道:“那位嬷嬷说你们二爷有生辰礼带给我?不知在哪儿?”

    这时才有一小厮从后走出,垂头闷首,两手恭捧百宝嵌玉堂富贵图盒子,如奉至宝,小心翼翼地递给雯金,粗嗓糙音:“请赵姑娘揭开看看。”

    雯金好奇地瞟一眼这声音古怪的小厮,两手揭开盒盖,东西一落眼中,呼吸一滞,又惊又喜,兴奋得几乎要叫出声儿,她微微睁大两目,探手伸进木匣,想要取出,可葱指一触到那物件,又似不忍心碰,手缩回来,讶然地奇道:“怎么这么贵重。”

    木匣里置着的是一个纸筹式算盘。此物乃是宫中官造,满天下不过十几个,金山银山也买不着。其中所用的算筹原理是自西洋传入我朝,无需动手,只需以钥匙拨动,带动滚轴转动,纸筹的数字便会不断变化。

    余泽徇不说话,静默地抬起头,灼热的目光定在雯金身上,雯金还未注意到这“小厮”,两眼仍黏在算盘上,黑亮的乌仁儿如星沉网户,灿灿晶亮。

    “姐姐喜欢吗?”余泽徇恢复自己原本的嗓音,轻声出音问。

    雯金愕然地抬了眼,眼前站的不是余泽徇又是哪个。他一身粗布袄,头上戴着土灰浩然巾,衣服不知是从哪个小厮身上扒下来的,明显和他身量不符,裤不曳地,袖不及臂。

    雯金先是绷不住,展颜笑出声,下一刻复又凝眉,两指揪着余泽徇衣袖上的一角,将他拉到一个僻静处:“你母亲知道你来吗?不会怪你?”

    “母亲疼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拦我呢?”实则席氏对这个儿媳并不满意,余泽徇为宽雯金的心,才如此说。

    雯金朝余泽徇手里的东西眨眨眼,蹙了蹙两弯柳叶眉:“这东西你哪儿来的,如此贵重,就这么给我了?”

    “是汝南侯府世子罗存融上次讨要了我一座铜镀金鸟音表,以此算筹置换,”余泽徇不以为意地淡然而笑,将手上的盒子捧得更高些:“我不喜算数,留着也无用,送给姐姐正配。”

    雯金半信半疑,又将此事在脑中反覆思量过,终觉不妥,张口欲拒。可余泽徇已将匣子强塞到她手里,轻飘飘的:“将来这国公府都是姐姐的,这点又算什么。”

    罗存融一向与余泽徇交好,前世他卧病在榻时,罗存融曾将这算盘带来与他解闷,雯金那几日爱不释手,连睡觉都想抱怀里。

    他说自己可以拿一座西洋钟表帮她换来,她却说什么都不肯:“我是什么人,哪里值得你花这么大代价。”

    他此生只想告诉她,不管花什么代价,只要她快意人生,便也值得。

    雯金是真心喜欢的,但因有所顾忌,方才会推辞,余泽徇这话,让她有了底气,于是菱唇勾起笑弧,调整了姿势,稳稳捧住匣子:“那我就不客气了。”

    “明年姐姐别忘了给我备个礼物就是,我是五月的生日,”余泽徇稍稍弯腰与她平视,两只清明的眼睛笑看着她,话锋一转:“不对,明年姐姐嫁过来,就是最好的礼物。”

    陡生出的红晕从耳朵蔓延到雯金巴掌大小的瓜子脸上,蝶睫微颤,按她平日的性子,早一个粉拳挥上去,可现在腾不出手来锤他,只能眼巴巴干瞪着,而余泽徇似是料道雯金会恼羞成怒,饶有兴致地看她这幅模样。

    就像是他家园子里养的仙鹤,平日养得娇贵矜持,一旦振翅作舞,便袒露气势十足。

    雯金用眼神飞去了几把刀子:“早知你这样油腔滑调的,我就不该嫁!”

    “姐姐后悔?晚了。”余泽徇伸手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这是他第一次触及这吹弹可破的雪肤嫩颜,细腻如凝脂,光滑似冰玉,柔和的触感让他无比的贪恋,脑中闪过一瞬的空白,蜷曲的食指都微微一顿。

    但也只是这一瞬,下一刻他就收回手,背负身后。

    雯金不知再待下去他还会怎样趁人之危,待自己面色上的滚热稍稍消退后,便快步流星走出僻静处,走前还不忘撂下一句:“没个正形!”

    余泽徇暗地发笑:“再过一月就让你看看我的正形。”

    腊月二十是雯金在娘家的最后一个生辰,李氏给她好生操办了一番。雯兰也带着冯博书回至娘家,一家人亲热地团团围坐在一张大团圆桌旁。

    雯金生日前一天,李氏让兰、金二人去请冯氏一同吃饭,冯氏一口回绝,于是只得作罢。

    桌上百般珍馐俱全,多以淮扬菜式为主,清淡精巧,各色鱼虾鲜货,夸视江表,或烧或炖,粘稠的汤汁已然腌入味,渗进口感细嫩的鱼虾肉中,哪怕嗦一口鱼刺都能鲜掉眉毛。

    众人皆给雯金置办了礼物,宗淮是一方端石灵芝池长方砚,雯金是一支银镀金东升纹簪,雯怡则亲手绣了一对平金绣如意头莲花纹荷包,连宗渐都亲自写了一副字送给雯金。

    雯金展开宗渐递上的字轴,一幅中规中矩的柳体,架构比例倒还算规整,只不过笔力不足,还稍显稚嫩。

    宗渐包含期待的目光久久在雯金脸上徘徊不去,雯金十分配合地张大嘴,发出一声惊呼:“渐哥儿,你这写得也太好了,姐姐最喜欢的礼物就是你这幅字。”

    一向对自己做戏工夫自信的雯金今日偏偏栽在自己弟弟手里,宗渐无精打采地闷下头,嘴唇高得能挂油瓶,嘟囔着:“姐姐肯定是为了哄我开心,姐姐最喜欢的礼物明明是那个纸算盘。”

    厅中众人先是愣怔少许,而后一齐放声大笑,只有雯金和宗渐与众人格格不入。雯金羞意扭捏地卷起手上的那幅字画卷轴,但春风得意的神情不受控制地拂上她的面庞。

    宗渐以为众人不信他,涨红了一张俊秀的小脸,着急地解释:“真的,姐姐整天摆弄那个算盘,连花都不好好绣了。”

    雯金一把将人按回座儿:“你还说!”

    “渐哥儿,改明儿你二姐夫上门,问他多要几个红包。”轻佻冒失的话语从冯博书嘴中蹦出。

    雯金立刻撇下脸,或许是因为已有的成见,这话人人都说得,唯独他说不得。

    他当初怎不多发几个红包?凭什么只占我们夫妻俩的便宜?

    这想法冒出来,雯金才惊觉,她已经将余泽徇归为“我们”了?

    冷盘吃完撤下,热菜次第而上,雯金两根筷子平插进盘中,撬起烧甲鱼中的半颗板栗,丢进口里。上下唇齿轻轻一抿,板栗的甜糯在口中弥漫,还夹杂着浓油赤酱的鲜香气在舌尖绽放,雯金又一次伸出筷子。

    可下一颗板栗还未夹稳,就听冯博书略带谄媚的话语,还掺着一股志在必得的自信:“既然二妹妹的公爹在兵部,我想三年任期满后就调任兵部,也好有个照应。”

    雯金筷子上的板栗“咕噜咕噜”滚动几下,滑落进酱汁。桌上继之没入一片静寂。雯金眼珠微动,匀了几寸目光给冯博书,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姐夫真是好打算。”

    雯怡年纪虽才十三,但人情练达,先观自家二姐的面色,再闻其言,便懂了一半,随即自然地引开话题,言语之间又有提醒冯博书的意思:“这宋国公府规矩大,我还担心,到二姐大婚日,做不好这傧相呢。”她面带羞赧地嫣然一笑。

    “没事,你只要按礼仪规矩行事,就不会错。”雯金顺势接下雯怡的话,其中自有深意可辩。姐妹都两个扬起笑,越过大半个桌子,直落对方眼底。

    酒足饭饱,最后端上一大盆阳春面,白瓷釉碗中满满当当的赤褐色面汤,袅袅崇崇泛油光,里头卧着一团面条,上面还盖着一个荷包蛋。

    赵万荣亲自帮雯金叉了一筷子面,舀了些汤水注入,再将两面煎至嫩黄的荷包蛋盖在面上。

    咬开荷包蛋,其中包裹着的淡黄蛋液,将将就要流淌出来,雯金赶忙上去一口,堵上那个小口,将浓稠滑腻的蛋液尽数吸进口,就像竭力将盈盈的泪水包在眼眶中。

    这是她在家中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了。

    赵家是自扬州带来的灶上人,这阳春面自然是正宗的淮扬口味。而今日晚膳同样是阳春面的余泽徇就没这般口福了,毕竟他家灶上的人做菜是做惯了京城风味。

    余泽徇知道但逢生辰,雯金都是要吃阳春面的,因此就算她不在他身边,他也吩咐厨房给他备了一碗阳春面,再卧一个半熟的荷包蛋。余泽徇挑起一根面条嗦进口中,算不上难吃,但食材佐料的搭配碰撞出的味道实在古怪。

    他想起前世雯金十八岁的那个生辰,和他随口一提阳春面,他意欲予她一个惊喜,又不便吩咐大厨房,故让自己的大丫鬟杏雨去给雯金下一碗阳春面,谁知这碗面下得不伦不类,酱油拌麻酱,和阳春面可谓八杆子打不着,但雯金仍旧是吃得只剩面汤,一面吃着,那大滴的泪一面顺着脸颊柔和的线条滑下,滴进面汤中。

    苦、咸、甜尽数吞下,所有的滋味都在这一碗面里品尝。

    余泽徇红了眼眶,口中寡淡得发涩,他埋下头狼吞虎咽地吃起面前的那一碗面,压下喉口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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