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上巳,杨柳青青,春光融融,京城中处处是结伴踏青的年轻男女。

    合该是赏景宴乐的日子,只除了宁远将军府的大小姐。

    苏缨跪在石子路上,面色已然发白,素净的衣裙摊在地上,整个人像是一尾即将干涸而死的鱼。

    她已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跪了近一个时辰,酸疼的膝盖都已麻木,瘦削的身躯摇摇欲坠。

    偶尔经过的下人,无一不是用怜悯的目光扫过她,便匆匆加快脚步。

    她本是宁远将军府的嫡女,生母早逝,父亲又一直驻守在外,自幼由祖母疼惜长大,直到两年前祖母亡故,父亲回朝任职时带回了养在边地的外室,以及外室生的一双儿女,她的日子便开始不好过起来。

    外室柳氏为人尖刻,对她处处挑剔苛责,特别半年前被扶正之后,就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像这样的罚跪早已司空见惯。

    汗水从白皙的额角滑入眼眶,蛰得她眼睛又辣又疼,强睁开眼往前瞧,身着茜红衣衫,满头珠翠的妇人坐在红木椅子上,正慢条斯理的喝茶。一侍女执伞为她遮阳,另一个小丫鬟则捧着手蹲立她身侧。

    清茶入口,唇齿留香,柳氏随意的往旁一伸手,茶盏就被小丫鬟恭敬接过去。

    斜眼睨着苏缨几欲昏倒的身影,柳氏似笑非笑的勾唇,“到底是大小姐,不过跪上一跪就受不住了。”

    闻言,苏缨强撑着跪直了几分,勉力控制住身体的抖动,“缨娘不敢。”

    “罢了,我虽是后母,可到底心软,瞧你这样子也心疼。”柳氏弯下腰同她对视,语气暗含威胁,“只要你服软,乖乖嫁给吏部侍郎李大人。”

    撑在身侧的手猛然握拳,苏缨垂眸掩下眼底的不甘。

    柳氏口中的李大人已年逾五十,传闻中尤以凌虐女子为乐,听说他的不少媵妾都被折磨致死便草席一裹扔去了乱葬岗,就连上一任夫人的死,也是众说纷纭,但大抵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柳氏要她去嫁吏部侍郎做续弦,分明就是用她的骸骨去讨好李大人,来给她那弟弟谋个官职。

    苏缨低头,强忍住颤音,“母亲,缨娘有婚约的。”

    柳氏闻言,却是一笑,讥讽的看着苏缨,“婚约?我怎么记得那是嫣娘的婚约。”

    当年因缘际会,苏缨的祖母救了沈氏老夫人一命,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便定了沈苏两姓的婚事。

    这沈氏乃百年望族,其家主是当朝左相,亦是皇后娘娘的母族,即便如今婚约适龄的二房之子,也是京城贵女争相结亲的对象。

    没有柳氏之前,两家早就都默认了这是苏缨的婚约,可是眼下,这桩好事怕是只能落在柳氏亲生女儿苏嫣身上了。

    苏缨无可奈何,却也不想相争,可谁能想到,柳氏竟然黑心至此。

    她的婚约拱手让人也就罢了,还要将她送给吏部侍郎,给她那个不成器的二弟再谋个朝中官职。

    便是敲骨吸髓,也不过如是。

    “苏缨,身为长辈,我可是为了你好,京城之中,你还能攀得上比吏部侍郎更好的门第吗?”柳氏压下不耐,语重心长的叹气,宛如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晚辈。

    苏缨的头垂的更低,祖母已故,父亲于她而言更像个陌生人,她真真连个依靠都没有。

    所以柳氏才能欺压她至此,可如今事关性命,她怎能一声不吭的忍下。

    “既是好婚事,为何不让妹妹去嫁?”

    “放肆!还敢顶撞母亲?”柳氏目眦欲裂,用怒意掩盖着一丝仅有的心虚,“我女儿是何等的相貌才情,也是你一个克死亲娘的赔钱货能相提并论的?”

    柳氏出身低微,往日里装装样子还行,一旦开口便是如此粗鄙用词,却能精准的往苏缨的心口里扎。

    生母的早亡,让苏缨面色都疼的发白,说不出一个字。

    眼看她哑口无言,柳氏才满意笑起,坐回椅中摆弄着涂了蔻丹的手指,“我看啊,就是太给你脸了,让你以为父母之言的婚事是你可以置喙的。”

    “收了你那些不安分的心思,好好准备几日后出嫁。”

    她轻飘飘的嗓音,像是给苏缨的命运落下定论的一锤。

    繁复的衣裙从眼前划走,苏缨苍白着脸,被扔在原地。

    “姑娘……”贴身丫鬟红杏心疼的走上前来,伸手扶她。

    跪久了的双腿早就僵硬,苏缨刚站起来就往前跌,万幸红杏力气大扶稳了她。

    沉默着回到了她的院子,苏缨还没坐下休息片刻,就瞧见了衣架上那鲜红的嫁衣。

    柳氏在做嫁衣时倒是真不吝啬,大颗的珍珠缀满裙角,金丝绣成的牡丹熠熠生辉。

    活像是催她魂魄的符纸。

    如鸦羽般的睫毛颤动着,苏缨强迫自己不能绝望丧气,哪怕是有一丝一毫的生机也得去争一争。

    按住急着去给她拿药的红杏,苏缨压下繁乱的思绪,“红杏,我们得偷溜出府。”

    如今家中虽然是柳氏把持,可祖母一直用下来的老人也不是尽数被遣散了,不少被赶去做没油水又辛劳的活计。

    比如看守后门。

    坐了许久的柳氏也出了汗,回房后便命人准备沐浴,多数下人都被调去伺候,更方便了她们出逃。

    苏缨一路贴着院墙走,总算摸到后门前,果真看见了立于门扇旁的老护院,送菜的板车刚刚拐出去。

    提裙跑过去,苏缨一手撑住了快要合上的门扇,目露央求地看向老护院。

    视线相交,老护院看清是她,一时骇然,硬生生压下将脱口而出的呼唤。

    同在府中,她的处境如何,他也清楚。

    心口砰砰跳动,苏缨压低眼尾,更显得可怜,她如今也只能央求别人发善心,“阿叔……”。

    僵持几瞬之后,老护院往她身后瞥了眼,突然飞快推了她们出去,一把合上门。

    “喂,后门谁出去了?”

    “没谁,送菜的贩子。”

    一门之隔,老护院与家丁的对话清晰入耳。

    抚着惊魂初定的心口,苏缨略踯躅一二,抬脚往沈府的方向而去。

    ——

    上巳佳节,沈府中设了宴,给京城中有名有姓的大族皆递了帖子。

    当朝好仿名士作风,修禊祈福、沐兰折柳的上巳节更受追捧,何况这是左相设宴,京城中才名远扬的公子们纷纷而至。

    更有传言说,太子殿下今日也会前来,引得沈府门前的街巷挤满了人,尤以怀春少女居多。

    传闻太子殿下容貌昳丽,皎若玉树临风,雅似芝兰玉树。才学俱佳,贤良仁德,即便是偏爱寒士子弟的大儒黎先生也会在见过他后,赞之为如玉君子。

    无人不想趁此机会一睹其风采。

    艰难从人群后方挤出来,苏缨理理略微凌乱的衣领,走向门口小厮。

    “苏小姐来了,快请入内。”小厮远远看到了她,笑着迎上前来。

    因着婚约的缘故,早些年祖母常带她来沈家走访,其中的不少下人也认得她。

    迎了她入内,小厮殷切的将她往宴席那边带。

    “苏小姐,前面便到了。”

    不等他说,苏缨就已经听见了管弦丝竹之音,隔着不算远的距离,她一眼便瞧见了水榭中的苏嫣。

    她蓦地驻足,拧了拧眉心。

    见她停下,小厮也慢下来问:“苏小姐怎么了?”

    既然苏嫣已经在宴席中,她最好还是不要上前,免得多惹麻烦。

    苏缨强压下心中的急躁,语调温和,“我来只是想见沈公子一面,与他说几句话,便不过去了,劳烦小哥将他带来。”

    如今见到沈公子,央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指名道姓来与她提亲,才是苏缨最要紧的事。

    只有沈家认定了非她苏缨不可,而不是笼统的沈苏之好,她才能挣脱柳氏摆布。

    小厮正要应下,忽的抚掌,想起什么,“公子说要射雁为今日之宴添彩,尚未归来。”

    听闻此言,苏缨这下急的连脸色都稳不住,她用力掐掐掌心,“那沈二夫人呢?”

    去见二房夫人,或许也是个法子。

    挠挠头,小厮面露苦笑,“二夫人与大夫人,昨日就上山礼佛去了,明日才回府。”

    眼中的光一寸寸暗下,苏缨早就痛苦难忍的膝盖颤抖着,几乎要腿软倒地。

    可小厮也只看到她身体晃了晃,随后她就露出个虚浮笑意。

    “那你便带我去个僻静地方,我等沈公子回来。”

    这下终于应的爽快,小厮带她往水榭另一边的花苑而去,为她寻了个坐处,“苏小姐放心,公子一回来,我便让他前来相会。”

    知晓今日宴会颇为忙碌,苏缨一则不愿再多麻烦他,二则怕万一错过,索性将红杏也遣了过去,保证第一时间见到沈公子。

    人都走了,此处陷入一片安静,苏缨垂着头。

    心乱如麻却无计可施的时刻,她能做的也只有等。

    枯坐许久后,四乱的情绪倒慢慢安定下来,苏缨才看清,自己正坐在一花廊下,藤蔓上新发的叶子嫩绿清新,铺开些许春意。

    仰头看着,苏缨突然想,就是这样好的春日里,她即将要嫁给一个酷爱折磨妻妾的五旬老人。

    无边悲意漫上来,苏缨再坐不安稳,只好起身在这廊下茫然行走。

    浑然没有发觉,高处的阁楼里,正有人在看她。

    风从雕花的窗户中卷进来,吹拂苍松色暗纹罩衫的袖子,露出双骨节分明的手。

    晏濯安凭窗而立,垂眸往下看去,眼中神色淡淡,辨不出情绪。

    若是有人恰好路过抬头,便能惊觉府门外人们翘首以盼的太子殿下,竟然就在这无人的阁楼中。

    卓公公听见外面有动静,探头瞅了一眼,竟是位满面愁容的姑娘,本担心会扰了殿下赏春景的雅致,却见自家主子神情不明,便轻声俯身道:

    “是宁远将军府的大小姐,听闻本与沈氏二房的公子有婚约,但将军府的继夫人更属意她与吏部侍郎李喜结亲,这会儿应该是来找沈公子的。”

    卓公公最善记人记事,京城所有消息经由他汇总后,都会在脑中留下印象。虽猜不中殿下的心思,但及时提供消息总不错。

    晏濯安略偏头,慢条斯理的收回视线,顺手拈起沈家奉上的一支兰花。

    上巳习俗,沐浴兰汤可祈福祛灾,终年顺遂。

    光影落在身后,为他渡上一层暖光,越发显得温润俊美。

    他眉眼如山海,长眉入鬓,睫毛敛下时遮住眸中神色,将眼尾弧度衬得更内敛温雅,面色莹白,如是玉雕。

    只是瞳孔颜色极黑,如同幽潭,似是蕴着与他不符的冷意。

    卓公公只抬头看了一下,就躬下腰,“说来,沈公子猎雁还未归来,苏大小姐怕是要落空了。”

    捻动兰花枝的手指便顿了顿,晏濯安凝眸片刻,忽得勾唇浅笑。

    “沈苏之好,是吗?”

    不知在这短短的廊下踱了几个来回,苏缨等不到人,焦色尽数显露在脸上。

    “诶!”

    就在此时,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下来,轻砸中她的头。

    低呼一声,苏缨下意识往前伸手,便接到一捧兰香。

    竟是一支品色上佳的兰花,露珠都被跌散开去,花香登时馥郁满怀。

    苏缨愣愣仰头去看。

    只瞧见了被风卷着一开一合的雕花窗户,哪有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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