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临时拜崤山的缘故,珺元并没有让接待她的门童准备住处,她并不打算多留。

    将台岭准许立冠弟子在外游历的时间仅有一年,每一天都十分的珍贵。珺元将生辰里送上崤山本就打算离去,却耐不住若瑜若璃求知的目光,任由他们拉着自己多留了一夜。

    若瑜推着珺元往山门走,生怕对方跑了似的:“姐,当时你甚至没有等大师兄回来,就着急忙慌出山去了。你倒是和我们说说,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嘛!”

    “师姐不会是往东追了那难缠小鬼一路吧?”若璃悠哉悠哉地牵着金瑶跟在他们后面,眼里满是向往的神采。

    珺元不想往学宫深处走,寻到一处与山门相连的亭台便点地而起,飞身跃上屋顶找位置坐好。

    “倒也不是追着那小鬼出山。”她不喜饮酒,意识到要同他们废些口舌后,便从乾坤囊中取出惯用的烹茶器具,以及三只咏梅杯。

    若瑜翻身而上,在她下首盘腿坐好。若璃则是把金瑶安置好后,才攀着廊檐而上,乖顺地坐在若瑜身旁。

    “正月出山后,我北上先去了银松谷,采了百年陈的松针制茶,又收了覆在谷中腊梅花上的最后一场细雪,这才开始往东走。”

    晶莹的雪喳在夕阳下泛出光泽,看似如绵绵白絮般柔软,被珺元小心的放进描金彩釉茶壶中。

    茶壶悬空于三人中间,珺元翻手弹指,不见灵流涌动,便已送去一簇玄晖烈火灼烧壶底,慢慢将她悉心收集的覆梅白雪融化。

    “后来我行至淮水,意外被那小鬼缠上。”珺元谈及此,面色不悦,“她把昭珂赠我的护身符弄坏,自此便没了踪迹。”

    若瑜恍然大悟道:“所以阿姐追着他打,是因为他弄坏了大师兄赠你的护身符?”

    “真笨!”若璃嫌弃地轻啧一声,展开折扇凑到若瑜耳边小声道,“那小鬼怕不是勿把师姐当成了大师兄,那是大师兄出山游历时惹出的孽缘!”

    “诶!姐,疼的!”若瑜听得正入神,突然伸手揉了揉脑门,抱怨道,“明明是若璃乱说话,怎么你倒给我一个暴栗?”

    珺元骄矜地睇他一眼,就着氤氲水雾将自己珍藏的雪顶幽兰送入将沸的雪水中,悠悠兰香顷刻间四散而出,往后的十天内,在这一片区域仍能闻到隐约的兰香。

    “等你们出世游历的时候,便会知道许多事是旁人循着味儿找上你的。”她娴雅地斟茶,依次送到若瑜若璃手中,“倒是各地的人文风情不同,就比说七闽地区的游神文化就很是壮观。”

    若瑜闻言来了兴致,悬着手中的咏梅杯不品好茶,缠着珺元具体说到一下。若璃却出奇地兴致缺缺,他垂眸望着杯中黄澄透亮的茶汤,小声呢喃道:“循着味儿找上门的?”

    亭台上一夜谈笑风生,珺元不厌其烦地述说半年来的游历趣事,惹若瑜好生羡慕。若璃则浅笑盈盈,偶尔肯开口,或附和或追问,竟也没展露出他的心事。期间珺元烹了三种不同的茶,香茶配怪谈,倒也相得益彰,她待到晨光熹微才得脱身下山。

    当生活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时间的流逝就会变得飞快。自送走珺元后,若瑜若璃每日按部就班到杏坛听学,若璃则课后要去笃行司间伐,倒也没别的事发生。

    五月转瞬即逝,若璃的伤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虽说这个五月过得辛苦些,左右算得上相安无事。

    六月的雨下得凄凄沥沥,驱散了平日漫步在各道路上的学宫弟子,若璃反倒是很享受在无人的学宫内撑着把伞走动。

    风吹翠竹沙沙作响,夹杂着雨滴落在伞上破碎的声音,倒显出学宫的宁静来。雨中漫步前行而陷入沉思的若璃,反复在脑海中推演着没有头绪的怪事,撑着伞慢慢走向月宬。

    月宬他来过很多次,但是从来没到过吟怀先生的幽梅室。

    作为西畴学宫的核心,月宬的建筑群是最为庞大的,其中心便是幽梅室,而那些机密互易便是在这悄悄完成。若璃也不知,为何苏文英要传他到此处相见。

    告知门童来意之后,若璃便被不同的引路门童领着,一路沿着回廊深入月宬中心。这曲径回廊让月宬各建筑彼此相连,越往深处走,便越是晦暗幽静。

    经通报后,门童推开幽梅室的大门,示意若璃独自进入。他径直走进,堂上却空无一人,香薰缭绕,是淡淡的梅香。

    目光缓缓扫过四周,他朝空着的主位躬身行礼道:“问吟怀先生安,学生欧若璃,前来领罚。”

    “你可知道为何受罚?”声音是从后室传来的,虽有一段距离,却因灌灵传音的缘故,在堂中听得十分清楚。

    “学生未经允许,私自下山,自当受罚。”

    “是吗?”苏文英似在浅笑,“你过来。”

    若璃应声,穿过厅堂往后室走去。绕过照壁,便是幽梅室后院。

    后院内假山石峰玲珑透瘦,山石之间种植紫竹,其竹杆呈紫黑色,隐于翠绿竹叶下,甚是清雅宜人。

    若璃收回视线,轻推后室大门进入,便看见苏文英在窗边的书桌上凝神作画。窗外的雨还没有停,雨水沿着窗檐滴落,将庭院中的景致都晕染上一层烟云水气,衬得苏文英气韵出尘。

    见若璃进来,苏文英搁下手中的笔,示意若璃坐下:“将手伸过来。”

    若璃不敢让苏文英诊脉,起身行礼道:“多谢先生关怀,学生现已痊愈。”

    见他不肯伸手,苏文英也不勉强,笑道:“也罢。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月宬中枢,西畴脊梁。”

    苏文英缓缓倒了杯茶,放到若璃面前道:“说的不错。这是连涔儿都不能进来的地方,你可知?”

    若璃心中一惊,深怕又是个陷阱,忙道:“学生不知。还请先生直言,告知学生这三个月受罚的内容。”

    “你慌什么。”苏文英莞尔一笑,“既是要受罚,这三个月你便负责将月宬以往的借阅档案抄录进天录金匱中。”说完,她抬手召出一支毛笔与卷轴,递给若璃。

    “除禁书阁,所有在册藏书你都可以在卷轴中翻阅书目大纲,将藏书尾页的借阅记档按要求抄录到对应简纲中即可,一册一记。”

    展开卷轴,若璃细细查看示例,这意思是要他将以往查阅典籍之人的姓名、时间抄录在卷轴上,而那支笔并不是以墨书写,是要注入灵力书写。两者是连通的法器,通过灵流直接将文字汇入天录金匱中,以便查阅。

    月宬内所有藏书按内容分为六略,即道术略、六艺略、术数略、方技略、诗赋略、兵书略,按六略将藏书归置在不同建筑中。想要在偌大的月宬找到自己想要翻阅的典籍,哪怕知道六略归置法,也颇费周折。

    苏文英自掌月宬后,潜心研究出了天录金匱。这是以术法为媒介,收录所有书册名录、作者、简纲等信息的法器,能简化借阅流程,快速在浩瀚丛书中找到自己想要查找的藏书。

    若璃收好卷轴与毛笔,恭声道:“是,学生定当认真抄录。”

    “我猜你定要告退,若是换了旁人,可都盼着能多留一刻。”

    “叨扰先生静修,学生怎好多留?”

    若璃在这种温柔的威压下,完全忽略了苏文英话中的含义:连苏涔都无法踏足的地方,若璃如果愿意便能久留。

    换而言之,他在西畴学宫的地位远比苏涔的要高,甚至连苏沂都比不上。

    苏文英望着若璃没再开口,挥挥手让他退下。看着若璃的背影,她手中不断用茶杯盖拨弄着茶叶,低声呢喃道:“月宬才更适合你啊,难不成你想坐兰台?”

    茶杯盖下落,激得茶水蹦出溅到桌上。

    她轻笑一声,继续道:“那也未尝不可,总归你是要回苏家来的。”

    踏出幽梅室,若璃后背出细汗已浸湿亵衣。他回过头看了眼幽梅室的大门,心道:苏家温柔刀,果真名不虚传!明明不见刀光,却杀人于无形。

    用尹南星的话来说就是,苏文英说话越是温柔,笑容越是慈眉善目,便越是让人毛骨悚然。这也难怪,她明明法术剑术远不及两位兄长,却在江湖上得了个温柔刀的诨名,无论正道还是邪道都不愿与她对上,都说站她面前就平白被搓了几分锐气,满身戾气全被她的气韵磨钝了。

    顾不上幽梅室发生的一切,也不再去回想那种恐怖的氛围,若璃抖了抖青衫,往道术略藏书室直去,那里才能解答他心中的疑问。

    摊开卷轴浮于空中,若璃缓步走过一排排高耸到顶的书架,最终在万国志面前停下。

    顾名思义,万国志便是将自武平元年起的大小诸国的风土人情、衣食住行收录成志,一志一国,最后汇总成集。

    他从衣袖中掏出那日写下的重丝凌兰缎纸条,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地补充了不少小字。

    显然,若璃打算翻阅武平元年后所有国家关于“衣”的记载。可是万国志浩瀚如海,一连半个月,他将所有诸国志挨个翻完,也没看到任何关于重丝凌兰缎的论述。

    这日若璃左袖一挥,将最后一本诸国志送回书架,忍不住低头用毛笔猛戳眉心,喃喃道:“总不至于是武平元年之前的物件吧?在那之前仙门凋零,修士举步维艰,史料都难以留存,更别说这衣料了。”

    “这么为难?”

    若璃陷入沉思,根本没有注意若瑜来到自己身后,他被这声音吓一跳。回过头瞧见来人的瞬间,他第一反应便是伸手将悬空的纸条收好,却慢若瑜一拍,那纸条被若瑜夺在手里。

    “原来是在想这个呢。”若瑜快速扫了一眼,“防火防水,利器难伤,那必定是仙门内的东西,你查万国志怎么会有收获?”

    若璃伸回抓空的手,轻声道:“不是还有烨国吗?”

    “烨国乃是万妖国,非国民出身,难知其风土人情。”若瑜将纸条还给若璃,“况且,妖物修炼各异,恐怕也没有办法归纳成志。”

    “真聪明,书中关于烨国的论述只有寥寥几句。”若璃摊摊手,将书中的内容复述一遍,“云开烨国,曜灵仙姬称王而立,万妖臣服,汇于云开山脉避世而居。武平一千零六十七年四月,仙门百家攻破烨都诛之,骋安与翎被俘,狄川茕没内斗,率部远遁,自此,万妖隐于世。”

    若瑜一笑,抱臂靠着书架道:“昔日令仙门闻风丧胆的烨国,在史书上竟只有寥寥几字,说书的都比这知道得多。”

    “未经确认的东西是没办法写进万国志的。”

    若瑜挑挑眉道:“也是,坊间流传的全当听来消遣罢了。不过,或许我们忽略了一句话,导致探查的方向错了。”

    “嗯?为什么这样说?”

    若瑜用手指点了点纸条上的利器难伤,道:“我记得那古榕妖说,这重丝凌兰缎不是秀娘轻易能将纹饰绣上去的。”

    闻言若璃身子一顿,笑道:“一直以来,我以为这重丝凌兰缎中的凌兰二字,是指衣服上面的暗纹,可他那句话分明在说,那些花纹是缎面成布匹后才着人绣上去的。难道这重丝凌兰缎,是与喜爱凌兰丹花之人有关?”

    联想想到南峰满山的凌兰丹花,若璃忽然不确定那些究竟是合时栽种上的了。将台岭的奉先祠中,历任宗主的画像中都没有出现过凌兰丹花。

    “我倒觉得是和凌兰丹花妖有关,别忘了茕没是烨国四大护法之一。左右这重丝凌兰缎不是仙门产出,就是烨国产出,既然那古榕妖认得,我认为出自烨国的可能性更大。”

    “是吗?”若璃面上的笑僵住,右手不自觉抚摸上高马尾,他的指腹在法绳尾端的红珠处悄悄地摩挲几下。

    若瑜开始拨弄书架上的书,继续道:“既然如此,从妖界查起更有把握。”

    “我赞同。可惜烨国之前,关于妖界的记载更为稀少,茕没也是在烨国成立后才进入仙家视野的。”

    “既然如此,说书故事,世间野谈之流,也未尝不可以拿来参考参考,是不是空穴来风,看多了总能猜出一二。”

    见若璃陷入沉思,心不在焉的样子,若瑜继续道: “你怀疑透过这重丝凌兰缎能找到你娘?”

    他这句堪称石破天惊,把将台岭一直隐藏好的秘密直截了当地摊开在日光下。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你娘对不起我们,为这感到愧疚,因此从来不敢在我们面前提起她。”若瑜说得坦荡,就好像在说别家的事一般。

    “嗯。”若璃沉闷地应声,带着厚重的鼻音。

    “父亲和她之间恐怕只有恩怨情仇四字,若不是有愧于她,父亲决不会受着天下人的指指点点将你带回将台岭。”

    “师尊待我很好,你们也待我很好。本来拥有这么多,我不该再去探查什么,可是我……”说着,若璃渐渐底下了头,额发下深藏的明眸不知流露着什么神情。

    “师哥全力支持你,这里不是将台岭,你放手去查。”

    “谢谢。”若璃轻声道,克制得好似不带一丝波澜。

    他比世人更为好奇自己的娘亲到底是谁,可以让仙门名流欧承铭,不顾他人指摘与之诞下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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