茕没不战远遁,事实上仙门围剿云开山脉那日,从始至终都没有人见过她的身影。

    可众人对她怀中抱有一名女婴逃离的说法,从未有人提出过质疑,似是他们亲眼目睹的那般笃定。

    隐瞒性别,藏叶于林,让仙门中追查此事的人难以察觉若璃的身份。

    再加上欧承铭不顾他人指摘,高调以私生子的身份将若璃迎回将台岭,常年不断的流言蜚语,大大遮掩了他身份的可疑之处。

    原本若璃多年想不通的关窍,经过古榕妖的点拨,他登时明白了其中用意。

    并非茕没怀中抱走女婴的说法是障眼法,他将台岭二公子的身份才是真的障眼法,迷惑了仙门众人。

    他面上不显分毫,戏谑道:“你仅凭这些猜测,怎敢下此定论?虽说我现在十五岁,却是晚了那女婴近八个月才出生。”

    “况且,你说的这些都是既无法证实,亦无法证伪的虚谈。”

    “连性别都能用来混淆视听,故意诱导世人传成女婴,区区年龄,任由他欧承铭说你几岁便是几岁,哪怕说你现在是十三岁,又有谁能证实?”

    “你认识我师尊?”若璃微挑眉梢,警觉地反问对方。

    “几面之缘。”

    “既然你与师尊的缘分不深,那师尊定不会和你说起我的生母,以上所说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

    空中传来有气无力的笑声,古榕妖肯定道:“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既然你心中已有猜测,尽管去探查。虽然我说的现在还无法证实,但终究有一天,你会选择相信我的话。”

    见若璃没有出声反驳,那声音继续说道:“二十五年前,曜灵仙姬以一介散修的身份名动天下,多少人为之倾慕?可只有欧承铭和苏无昧能常伴其左右。”

    “至于欧承铭为何突然回心转意,改为和安以幼结为道侣,其中细节我并不清楚,但当时谁人不知欧承铭与曜灵仙姬的那段佳话?”

    “你自小得他护佑,又得茕没不惜以禁术相传的拈花飞叶手,除了你是曜灵仙姬之后,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原因,能让他们为你做到这个地步。”

    若璃愤而反驳,险些失了往日的风度:“满口胡言!剿灭妖王,将台岭以掌门殉难、丢失掌门信物灵雨为代价,才得以剿灭驰援群妖,为仙门道友求得生机。”

    “若要论那场混战中谁损失最重,将台岭居首毋庸置疑!”

    “可是将台岭至始至终,都没有正面对曜灵出手,不是吗?他们拼死拦下的,都是狂暴凶狠的狄川一系。”

    “与其说是将台岭在鼎力相助围剿曜灵,不如说那场混战是因将台岭和狄川的世代恩怨,而必然出现的死斗!”

    广袖下掩映的右手,开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若璃仍然不动声色道:“你说的禁术指的是什么?”

    “那是一种古老的妖界秘术,与其说茕没将拈花飞叶手传授于你,让你共享她的修为秘技,倒还不如说,是她将自己完完全全祭献给你。”

    “而你甚至可以单方面,直接结束她的生命,这便是妖界的奉祀认主。”

    “她没有理由这么做。”若璃沉吟片刻,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自然有!就算你不是曜灵之子,仅凭着茕没对欧承铭的情谊,为护你周全,她也会这么做。你去将台岭之前,难道不是待在她的身边吗?”

    若璃不做声,可朱唇却抿成一条直线。

    五岁之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他依稀只记得有一个女人日夜照顾自己。来崤山之前,他一直以为那人是自己生母。

    但后来的种种迹象,都指向那人很有可能是烨国的护法之一——茕没。

    “哪怕今日没遇上我,你也会去寻茕没吧?”沧桑无力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乞求,“将柔荑带去,给她一条生路。”

    “妖便是妖,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我长在名门,也断不该与妖为伍!”若璃的话掷地有声,唯有他知自己心中的迷茫。

    空中的声音突然变得有力起来,质问他道:“何为妖?”

    “同样是修道化型的犬兽,为人所用,你们则称为灵犬。倘若居于群山,哪怕从不为祸人间,你们也要以妖兽之名,将它抹杀,废它修为,夺它精元内丹!”

    “这是非之分,皆在人心罢了!”

    “一切都以是否有利于人类为出发点,非你族类,便是万恶,便是人人得而诛之!”

    “可你别忘了,人类在走出森林,建立部落领地之前,也和我们毫无分别,一样是遵循森林法则才能活下来的凶兽!”

    若璃反驳道:“人类既然走出丛林,便早已和你们割裂开来,人类脱离了兽性,以礼义教化,有着自己的道义,也建立起新的秩序!怎可一概而论!”

    “你们口中的妖,不也是靠着自己的潜心修炼,脱离了兽性,割裂前尘得以走出森林的吗?”

    古榕妖嘲讽道:“倘若在修炼之初,他们选择化成人类,日夜与人一同修炼,难道不也是遵循你口中的道义,你眼里的秩序而成长起来的吗?”

    “可你们一旦识破他们的身份,昔日的同门之情在哪?不论善恶,不管对错,你们只会把他们当妖诛杀!”

    “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非你族类,一并诛却!”

    巧思善辩的若璃,竟也无法反驳。

    世间福地洞天稀少,发展到如今,多已被仙门占据。

    妖道修炼艰难,尤其对刚化妖的精怪来说更为艰难。想要修炼大成,他们就只有两条路选。

    要么居于群山,通过厮杀占据领地,独自修炼功法;要么在一开始就化身成人,藏在人界,冒着被看穿的风险,和寻常修道之人一样进行修炼。

    可由于邪之不详论一直被众仙门奉为圭臬,认为妖魔皆为本恶,那些藏在人间的妖物一旦被识破,下场都极其惨烈。

    “最可笑的是,你长在将台岭,难道不知道在将台岭立派以前,你们这些修道之人,是不敢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吗?”

    “那时候你们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东躲西藏,唯恐被人以妖孽之名诛杀!”

    “时至今日,世间又有多少还没来得及找到仙门靠山,就因年少显露出来的道术天资,而被人当成妖童魔孽,一并抹杀掉?”

    “按你的说法论之,能否认这些客观事情的存在?”

    正如现在对妖的定义,世间仍没有统一的说法一样。在武平元年之前,人类也无法论证何为修道。

    在普通人眼里,修道之人且不说能长命百岁,光是道术的强大,就足以让人生畏。所以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里,百姓把修道之人划了入妖魔鬼怪一流。

    可是修道之人会道术,有功法,百姓无法与之相对。双方悬殊的力量对比,让百姓害怕生畏。

    于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道生修道之前,当发现道生在孩童时期就展现出怪力乱神的能力时,毫无犹疑地将之诛杀。

    古榕妖的声音洪亮而坚定,直扣若璃的心门。

    他紧握双拳,竟然觉得自幼所受的教义确实如他所说:一切是非的标准,不过是以人类为出发点去评价考量。参照的对象不同,是非的标准也会随之改变。

    现在这古榕妖并未为祸人间,千年树仁也没有沾染上一丝的血腥气,如何能以妖邪诛之?

    至于那即将化妖的菟丝花,若璃扪心自问,自己又凭什么断定,它来日定会为祸人间呢?

    见他沉默不语,似是有所松动,古榕妖近乎卑微地哀求道:“我所求不多,只盼你见到茕没时,告诉她,我是洛林,柔荑就拜托她教导了……”

    洛林的声音越来越小声,最终消散在空中,微不可查的生机也彻底消散了。

    原来刚刚的慷慨陈词,洛林已用尽所剩无几的精力。

    现在的他,神识消散,变成只是一棵渐渐干枯的寻常榕树,最终会化为枯木立于世间,直至轰然倒塌,腐化入泥。

    念及此,若璃顿感身心俱疲。他向后瘫倒在地,眼睛却还睁着,一直盯着这菟丝子在洛林身上凝结妖气。

    原本稀薄的妖气,变得越来越雄厚,与此同时,洛林也在一点点干枯,生机消散。

    新旧交替,老死新生,竟也可以如此悲怆凄凉。

    轰轰轰——

    毫无防备地,声音同时从八个方位炸响,周遭结界顿时破碎。

    若璃迅速起身,顷刻独明随出,他开始警戒四周。

    风声作响,有一道身影从天而降,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阵尘烟。

    若璃担心徒生变故,他戒备着走过去,在烟尘散去时,剑指来人。

    待烟雾彻底散去,那被砸出的坑中,竟是一个道士。

    更确切来说,坑中是一个小道童。

    面对突然从天而降的道童,若璃无法分辨他出现的动机。他手中的独明翻转,逼近道童的命门几分。

    在果断灭口为上策面前,若璃只是狐疑道:“你是谁?”

    凌厉的双眸微眯,他上下打量坑中的人道:“是天和紫府的道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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