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声,宣告着夏日已然来临。在冷气充足的室内,你甚至要仔细倾耳才能听到玻璃窗外微弱的鸣叫声,这些细小的动作在一切正式情景下总是显得格外的引人注意。

    李好转着笔,目光被鸣叫声吸引向窗外。这场考试是计算机使用,不能提前交卷,李好手搓的ps钢笔绘图显得质朴又笨拙,带着童真的趣味。

    似乎也是这么一个夏日,思绪由着它牵引到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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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考结束李好在家里宅了两个星期,李忠看不下去了,想打发她去打工,她表面上诺诺的应下了,晚上还是玩个通宵。

    李忠:“你实在没事干就回去帮你亲生父母干活吧,没考上高中就别回来了,老家才有你的出路。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后面还有个儿子。”他坐在阳台和李好谈人生道,手中不住的打扇子,掰着手指算了算年龄,李好也不太能打工,还没满16岁,她是八月份的生日。

    李忠指尖的烟忽明忽暗,李好盯着有些放空大脑,汗水在皮肤上攀爬,耳边却仿佛有水流灌入,身体似乎也不受控制的沉沉浮浮。

    “那就帮我直接订票吧,麻烦您了。要问兰姨吗。”李好楞了半响问。

    李忠猛吸一口“这些你不用管。这两天就尽快收拾东西吧。”把烟掐灭后抹了把脑门就旋身进屋。

    李好看着天上的夜空,太阳将将落下,还余有霞光,只是也不大明亮了,呈暗色的调子。偶有几颗不太亮的星星与暗沉的天幕形成对比,也是半死不活的气息。乡下不是这样的。李好也回去过几次,那里夜晚的星星很亮,像洒在黑色绒布的一颗颗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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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考后李忠就和她摊牌了,她是被领养回来的。

    那天她是考完后的第三天,李好要去参加同学聚会,并许诺带点零食回来给李昶,来交换电脑使用权。参加完聚会回来时,开门时照例说了声我回来了,弟弟没有应她。餐厅钢架上的绿萝被扫了下了,土渣爆开一地,像蘑菇云的残骸,几片叶子和土渣混合着被压垮折断,露出深绿色的折痕,往外流露着绿色的汁液。目光随走廊往前是另外一个破碎的陶瓷花瓶,正静悄悄的躺在地上,由瓶肚碎开。

    李好大脑有些钝痛,心脏在胸腔开始狂奔,她握紧掌心的零食塑料袋,手指勒出白痕,却轻手轻脚踱步进深处。

    一个人也没有,主卧的卫生间玻璃门上赫然一个大洞,裂纹由洞四裂开。

    塑料袋由手中脱手,李好弯腰抓起来放回自己的房间,拿起了手机想打电话给揭兰。

    “喂…妈…”

    “你先出来吧,我报警了。这件事今天没完。你到东门这里,我和你弟在这里等你。”

    “…好。”

    李好看向外面,暮色四合。已经快九点了。

    事情的起因总是很小的,可能是地板不够干净,可能是晚餐有剩饭,可能是李昶写作业磨蹭了些,可能是手头没有烟了,可能是麻友没叫他一起玩,可能是生气李好出去聚餐。

    由一个小小的导火索,再加上各种天时地利人和,可笑,夫妻吵架也是要天时地利人和。

    李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都是这么多年最后总是绕到钱上。

    钱钱钱,什么都要钱,出门要钱,聚餐要钱,AA要钱,零食要钱,塑料袋也要钱,一张张空白的草稿纸,也要钱。

    绿萝要钱,土渣要钱,花瓶是钱买的,玻璃门要钱换新的。

    李好在心里默默做加减法,闷头去东门找揭兰。

    揭兰已经和民警走到楼下了,李好站在稍远处默默看着,李忠也在那里。李昶看到姐姐,木着小脸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李好反手把他手指收进掌心。

    争执声越来越大。

    “希望你们家男人都这么厉害,娶到的老婆不能知道老公的钱包!工作干家务带小孩全包还要管我的钱!真好笑!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揭兰不像电话里那样平静。

    “我不是要管你的钱,这么多年房租店铺租金都在你那,你手上至少有50万!这么多年我问过你吗?我就是想知道钱去哪里了,这个去向在哪里,这有问题吗!“李忠也脸色突变。

    “你知不知道小孩补课各方面多少钱,儿子交个学费都三万,S城什么地方?干什么不要钱,这么多年到现在,补课要多少钱你知道吗?你算过吗?你打个电话还要背着家里人!“揭兰啐了口唾沫。

    “我是不知道没算过,但是你也别当我是傻的!你姐小孩都上一年级了怎么还不还钱!大晚上在这里吵架真丢我的脸!你不嫌脸上难看我嫌!“李忠梗着头想挣开身边的民警,眉毛压着眼睛死盯着揭兰。

    “你最聪明,觉得老婆太差就离了!简单!不要有事没事骂老婆打老婆!你还知道丢人!做这些事的时候怎么不知道丢人!“揭兰也毫不示弱的瞪回去,身体被民警转着掉了头,脑袋还执拗的看向李忠。

    民警终于大吼一声说都安静。

    李忠首先表态,说辛苦了这么晚还跑一趟。领头的不和他搭腔,问揭兰怎么回事。

    揭兰直接说李忠家暴她,民警问伤口在哪。

    “还没打,我跑了。“

    “那你这是有报假警的嫌疑啊。“

    “怎么?要等我被打死了你们才来?“

    “好好说话!愿意调解就现在就地调解,不行就派出所走一趟。“

    李好握着李昶冰凉的手,看着面前两个大人。

    有其他民警和居住民被吸引来,也打量着这两个小孩,相互窃窃私语着。

    他们坐上了警车,开到东门时,李忠默了下问:“都到这了还要去吗。“

    “为什么不去,你心里有鬼。“揭兰反唇相讥。

    李好坐在后排看不清李忠的神色,余光捕捉到来自被夹在揭兰和李好中间李昶的视线,她刻意忽略了过去,只是两个孩子交握的双手更紧了。

    警车终于到站,李好牵着李昶坐在外面的铁凳子上等待大人们。时不时发出的怒吼和拍桌声像一条时不时砸下的鞭子,冰凉的凳子在他们手下。

    里面发生了什么,李好不知道,也感受不到,只有当下在弟弟脸上纵横交错的泪水能给予视觉真正的实感,像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像裂缝爬上破碎的花瓶,像绿萝在土渣中揉碎的身躯,泪水在他脸上织成一张网。李好摸了下自己的脸,在这一刻他们仿若双生子,脸上摹刻着同一份泪水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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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好看起来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现实,揭兰一手撑住脸,目光看向地面,面色难辨,李忠则相对平静和坦然。对他们来说,瞒了这么多年,也是脱下了一个包袱,李昶马上初中,各种补习班已经在排队报名,如果李好没能考上一个公办高中,那么民办高中的高昂学费是他们没有预想过支出的,所以于公于私也不太愿意继续付出。

    “我和你妈一直没有孩子,后来我们也都年龄大了,就决定先领养一个,刚好你妈以前欠了地方上人的一个人情,那个老人不太能独自养活一个孩子,所以把你带来了S城,当作我们自己的女儿养。”李忠点了支烟,这次揭兰少见的没呵斥他。

    “我想说的是,把你养这么大,其实也不容易,总比你当初在乡下好。”李忠吸了一口,餐厅烟雾缭绕,在傍晚斜照的光线下显得变幻莫测。“所以,如果考不上公里高中,就还是回去吧,看学点什么技术手艺,啥都行,你也不小了。”

    很不巧,他们领养李好一年,揭兰就有了身孕,生下来是个男孩,这些都是奶奶说的。李好都不记得了,她从有记忆起就是有一个弟弟了。奶奶知道这件事吗,这么想来奶奶还算朴实,她只是更喜欢李昶,并没有提前把这个真相公之于众,也可能只有李好是蒙在鼓里的。

    过去的一切似乎有了解释。

    为什么桌子上全是李昶爱吃的菜,为什么李昶有大房间,为什么他的玩具那么多,为什么和他吵架总是李好输,李忠的wx头像一直是李昶小时候的照片。

    李好被夕阳晒得有些冒汗,她任由水珠滑落在面颊,感受着这份温度。

    揭兰应该是有爱她的,养条狗这么多年都有感情了。只是揭兰更爱自己,她总是忙于公司的工作,早出晚归,也不太管教李昶,奶奶也积怨许久。在这个母爱缺席,父爱倾斜的家里,李好得知真相时其实有些如释重负。

    “暑假你就先休息一下吧,也规划一下以后要做什么。那个老人你该叫她阿嬷。”揭兰终于开口,她的目光流转于餐厅的另外两个人,手从包里信手拿出手机。她看起来也不年轻了,岁月爬上了她的脸庞,眼窝深陷出双眼皮,只是目光并不咄咄逼人,除了和李忠争执的时候。“没什么事我就去公司了。”

    当李忠放准话要把她送走时,李好觉得这也很不错。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一家三口。她开始期待阿嬷,遗失的爱会不会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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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好回忆时才会深刻的感受到那时的自己是个孩子。孩子是没有选择权的,孩子也是没有话语权的,孩子才会期待被爱。在乡下时她无数次抬头看向夜空,夜进入她的眼睛,变得很小很小,钻石般的星星也飞入她的眼里,又随着眼泪流出来,滴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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