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覆灭百余年后,被斩于上古诛仙剑下的九尾狐妖也早已身死魂灭。

    彼时,天界十万大军奉无上帝君之命,将去往下界剿灭狐族余孽。

    青丘上空,黑云压境。

    眼看大战一触即发,然而这领兵的统帅却迟迟不肯现身。

    副将武曲星君此刻早已没了耐性,趁着正主不在,他便端坐在御天战马上吹胡子瞪眼地呵斥起来,“让一个女人带兵征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水神何在?还不速速泻下天河,好将山中妖孽尽数逼出。”

    这时,水神奇相随即出阵抱拳说:“星君,军令如山呐!素曜星君未至,吾侪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武曲面目黧黑,闻言,他不禁冷哼一声道:“怕她做甚?若是那女子因为描眉画鬓久久不至而延误了战机,到时帝君怪罪下来,尔等便等着去昊天塔替她受过吧!”

    一旦涉及到自身利益得失,是人是仙都会权衡再三。众仙家面面相觑,倒是奇相的态度依旧坚决。

    她挺直脊背伫立在原地,看上去显然是一副不肯领命的违逆模样。

    “水神,你是要违抗本君的命令吗?要知道,素曜能治你的罪,本君同样也可以,你还是想清楚的好。”武曲冰冷的言语间带着十足的威胁。

    奇相目光如炬,嘴上仍不卑不亢地反驳道:“卑职只知,军令如山!”

    “好!好一个军令如山!”武曲一脸不屑地点了点头。奇相忠于素曜这座靠山,可这三十六重天上,向来是山外有山,神外有神。

    素曜体面再大,还能大得过九天无上帝君不成?

    云海翻涌,众神的脚下是芸芸众生。

    少顷,武曲再次举起调遣神兵的令牌,然后继续发号施令说:“火神祝融,本君命你即刻发起火攻,如若违令,当以军法处置。”

    此话一出,身为前锋之一的火神立时也陷入了趑趄不前的两难境地。

    说实在的,天界仙神无数,他祝融也只不过是一个听命办事的小小神官而已。

    围剿狐族本是帝君之命,就算素曜不来,这场战争也是不可避免的。

    想到这一层,祝融只好勉为其难地行至阵前说:“卑职领命。”

    话音方落,他随即召出了自己的法器火葫芦。火葫芦在施法者的操控下不断升高变大,原本只有一指粗的瓶口,到最后已完全有了吞噬山海的能力。

    葫芦倾斜的瞬间,成千上万道焚天紫火宛如利锥流矢一般自九天奔腾而下。不出一刻,原本生机盎然的绿野深林便烧成了一片火海炼狱。

    天界一日,凡间一年。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青丘境内已是哀鸿遍野,疮痍满目。

    不管是年老体弱的垂暮树妖,还是尚未足月的稚弱狐崽,一场天灾,便足以彻底摧毁他们的根基。

    而这起事件的始作俑者,此刻却都以隔岸观火之态,正居高临下地观望着下界正在上演的一出好戏。

    .

    离恨天的仙岩极崖上有一座隐没在云海雾浪里的女娲神殿。

    大殿作重檐歇山顶,方圆百里的山头上还有亭台楼阁无数,红墙绿瓦、雕梁画栋,格局甚是恢宏。

    不过此处早已无仙神供奉,又因地势奇高,雪虐风饕,故山头殿宇皆呈一派银装素裹之肃杀景象。

    神殿门口的狴犴石像常年被积雪覆盖,皑皑白雪早已遮住了它们明辨是非的双眼。

    这里日光荧弱,植于庭中的扶桑树也都是些毫无生机的枯木朽株。

    此时此刻,素曜正独自一人跪在正殿中央的女娲神像前。

    她内着一身罗绮仙绣彩云霞衣,外披一件浴火凤凰赤红斗篷,颈间佩绿松石玛瑙项链,腰际挂碧玉螭龙云纹鸡心佩。古朴典雅的云鬓雾髻间戴着一顶凤穿弦月十二旒冠冕,耳后两侧还各插着三支蛇游梅花红珊瑚簪子。

    素曜位高权重,故其身后恒有圣光环绕。

    于这了无生机的群山万壑而言,她的一抹红色身影仿佛是一株开在悬崖绝壁上的红梅,凌寒傲雪,独树一帜。

    “师傅,您生前为凡界子民建造的通天桥,如今就要被众仙家合谋推倒了。素曜祈求您定要保佑无辜生灵能够免受战火离乱之苦,同时也希望您能赋予弟子护下他们的能力。”

    素曜将双手合十,灼热的内心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为虔诚。

    叩首三拜之后,她随即起身走出了殿门外。

    千年前,共工与颛顼争夺天帝之位,共工惨败,遂怒触不周之山。时天柱断裂,九州崩塌,大地被四溢的洪水淹没,妖兽则伺机从天的裂缝中攀爬而出。

    女娲娘娘走遍大荒,只为能寻得补天之石,让三界生灵早日脱离炼狱苦海。

    途径东胜神洲外的傲来国时,女娲在一座不知名的海岛上停住了脚步。

    皓月初升,平静的海面波光潋滟。女娲虽独立礁石之上,可数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场大战仍是历历在目。

    岛屿上的每一寸土、每一粒石都曾被毒血侵染,即便经过了海浪经年累月的冲刷,其中的毒性仍未减分毫。

    此处环境恶劣,无一活物。被困在岛上的厉鬼冤魂,显然已相互撕斗多年,他们个个身负杀孽,且再难入轮回之境。

    岛屿四面环海,借着朦胧月色远远望去,这地方倒真像是一处从海底归墟延伸出海面的禁忌之地。

    岛的中心有一座山,山顶处立着一块白色的岩石,石柱冰冷,好似一孤寂之人,在一片苍凉中守护和等待着什么。

    女娲娘娘对它动了恻隐之心,于是走入魔障,再轻抚它说:“你生前已历尽七情八苦之罪,死后又遭受日曝雨淋、风吹浪打之刑,今劫数已满,快随我一道回去吧。”

    话音方落,潜藏在海底的暗流瞬间化作九道势头强劲的巨大水蛟,在月出沧海之际,它们也一并从水中腾跃而起。

    岛上阵法已解,渗透其间的毒血遂逐渐从四面八方汇入了石柱之中。月光洒在水蛟之间,为无处可去的亡魂铺就了一道道归家的桥。

    直到最后,水蛟破碎成雪,它们悄无声息地降落在岛屿之上,又悄无声息地祛除了所有杀气怨念。

    女娲将手掌摊开,一枚莹润饱满的珍珠随即飘到了她的手心里面。不出片刻,凝聚在石柱中的毒血竟然主动化解了所有毒性。

    循着主人的心意,被净化之后的精血并没有选择忘却前尘,再世为人,而是选择了融入那枚珍珠,选择了继续去守护留存在里面的那一缕精魂气魄。

    三月后,一条螣蛇意外从珍珠里破壳而出,在天地灵气的滋养哺育下,小蛇不久又幻化出了一副女体人身。

    女娲待她如师如母,不仅为她赐名“素曜”,允许她留在上清月府修炼,而且还破例让她跟随自己一同炼制补天神石。

    千百年来,素曜协同女娲的龙凤双子,拼尽全力清除掉了潜伏在三界之中的许多妖兽。就连留在凡界的魔障邪气,也已被她大量吸食消化。

    转眼世殊事异,每当看到西方那片飘渺的彩云时,素曜便会回想起以身殉道的先师,还有师兄师姐诸多人。

    忽而,一道明光闪过,随风抖动的红色衣摆瞬间便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之中。

    .

    青丘王母山上,狐族公子涂山忱正以一人之力抵挡着不断从上空倾泻而下的滚滚天火。

    山顶的寒风犹如恶鬼的爪牙,此时此刻,它们正用力撕扯着少年的雪衣蓝衫。

    涂山忱单膝触地,混入风中的火星早已灼伤了他布施结界的双手。噙在唇角的那点腥红,衬得他的脸色愈发惨白。

    少年的千年修为即将耗尽,可是他的族人,眼下却仍未全部逃离火海。神界的天兵天将还在不断鞭笞着他虚弱的灵体,涂山忱死守于此,无异于是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眼下,他只有爆破内丹,方能换得一次加固结界的机会。

    王母山的草木与他灵性相通,当少年现出原形准备以命相搏之际,山上的生灵遂纷纷将自己微薄的灵力输送到了他逐渐破碎的内丹里。

    “火神,让火再烧旺些。”九天之上,武曲星君一脸漠然地蹙着眉头说。

    “是。”阵前的祝融正欲加大功力,不料仙阵上方却突然传来一声喝止,“住手。”

    素曜一挥衣袖,浮在半空中的火葫芦随即像打铁花一般在诸天仙神的颅顶上爆炸开来。迸溅的火球落在众神身上,十万大军顿时响起哀嚎声一片。

    素曜星君脚踏祥云,在飞越一片灿烂与狼藉之后,她随手将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抛向了凡间。

    纯白的雪花融进涂山忱布设的结界里,不出片刻,王母山的外围便形成了一层更为坚硬牢固的霜花壳。仙凡两界电闪雷鸣,青丘终于等来了一场足以扑灭山火的大雨。

    小狐狸内丹已碎,合眼之前,他仍坚持着回望了一眼迁徙途中的狐族子民。

    素曜飘浮在通天桥的尽头,她的身后是一座高大巍峨的金顶琉璃瓦牌楼。牌楼两侧的红柱上各有一联,上联四字为:天道化一;下联四字为:万界归墟。

    “武曲星君,本君还未降下军令,你竟敢擅自发兵,该当何罪?”素曜面色冰冷,言语间颇具不怒自威之气势。

    “我有何罪,帝君自有决断。此次征讨狐族,帝君虽命你为主帅,可在这之前,你却从未带过兵打过仗。帝君担心你无法担此重任,于是特命我来阵前协助于你。星君迟迟不来,我恐延误战机,因此才先行发兵,还望星君,勿怪。”从始至终,武曲都未曾下马向素曜见礼,他的态度极其傲慢,在场诸神皆能看得出来。

    素曜倒不屑与之起口舌之争,她向来只会就事论事,如今武曲这厮犯了她的大忌,素曜自是不能再坐视不理,任由他们再滥用神权下去。“你不愿听命于本君,本君也懒得同你计较,可你罔顾天道,滥杀无辜,以致下界尸横遍野、生灵涂炭,你可知罪?”

    端坐在战马上的武曲与素曜眼神较量了片刻,没想到这时,大力神却突然飞至二人之间劝和说:“素曜星君,狐妖不灭,三界就永无宁日,武曲星君做事虽然急躁了些,可他也是为了除尽妖邪,替天行道,还请星君莫要怪罪。”

    大力神身长九尺,体型魁梧,细腰肥臀,锃亮的脑门上还翘着的一对滑稽的触角。

    素曜轻蔑一笑,后又忍不住质问众神说:“替天行道,尔等究竟只是想行道?还是想借机铲除异己,先将下界任何有可能挑战到神权的生灵一并都清除掉,然后再击垮这座通天桥,好保住尔等与神族后代永生永世的荣耀地位。”

    虚伪至极的人,每当被真话刺痛之时,总是最容易恼羞成怒,翻脸无情。下界的凡人是如此,高高在上的神仙亦是如此。

    怒发冲冠的武曲还没来得及开口反驳,无上帝君的神容竟突然出现在了灰蒙蒙的云层之中。

    众神见状,遂全都缴械下马朝帝君跪了下来。素曜伫立在通天桥头,冷傲不羁的表情里并没有因为某人的到来而增添半分畏惧。

    未几,帝君浑厚空绝的声音突然在大阵上方响起:“素曜,吾命你阵前督战,你却玩忽职守,置军令法纪于不顾。你一心想要保下狐族,莫非是想悖逆天道不成?”

    素曜唇边挂着一抹略带嘲讽的笑意,“天道!何为天道?难道只有拥护诸位独断专行的统治,爱戴诸位虚伪残酷的神性,顺从诸位想法设法的剥削和压迫,这,便是帝君所谓的天道吗?”

    “素曜星君,休得妄言!”帝君一发怒,天上的雷霆也随之炸了开。

    跪在他脚下的众仙家立即战战兢兢地异口同声道:“帝君息怒。”

    素曜看着眼前的一切,神色中饱含无奈和憎恶。

    一千年来,除了上清月府和女娲神殿两地,这神界的任何一处地方,她都不愿踏足半步。

    众神虽穿着素白的仙褂道服,可是他们的内心却早已被纤尘染透,在沽名钓誉和媚上欺下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和使命。

    再回首看看这座通往人间的桥梁,当初女娲费尽心力建桥搭梁,就是为了让有能力的人和妖飞升神界,造福四方生灵。同时也是为了让那些无功无德的神仙主动走下神坛,入凡尘历劫修炼。

    而如今,神界已然安定,再不需要多余的能人异士上来分一杯羹,所以他们便计划在今日破除桥体,然后再将这场祸事推到狐族头上。

    眼下素曜不仅明目张胆地袒护着妖孽,而且她还迟迟不肯下跪认错,身为神界之主的无上帝君,自是不能再放任不管。

    当一道刺目闪电划破阴云密布的天空时,帝君的怒气终于达到了顶峰,“星君素曜,目无尊上,藐视天威,司法天神何在,还不速速派人将其带去昊天塔,听候发落。”

    少顷,司法天神杨戬忽行至他面前,后又主动替素曜求情说:“帝君,素曜星君曾为三界安定立下过汗马功劳,何况她还是女娲娘娘唯一的徒弟,即便她一时犯错,可也罪不至此,微臣恳请帝君收……”

    “司法天神何须多言!”在杨戬的话还没有到覆水难收的地步,素曜随即出言制止说。

    司法天神本是她在天界结交的为数不多的仙友,此人秉性高洁,执法一向严明。

    不过眼下这形势,他也实在不该为了一个“大逆不道”之人,而轻易说出“求帝君收回成命”之类的忤逆之语。

    狂乱的风扇动着大红的斗篷,素曜的眼神中带着野兽独有的冷酷和杀气,透过旒珠,更具威慑。诸天仙神站在她的对立面,此刻竟都不敢轻举妄动。

    帝君法眼微垂,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质问杨戬说:“司法天神,你是想让本座收回成命不成?”

    杨戬看一眼正对着他微微摇头的素曜,说到一半的话,最终还是被他艰难地咽了回去。

    如今帝君是铁了心要处置素曜,即使不是昊天塔,也会是北冥雪狱或是焚尘炼狱。

    与其到时隔山跨海,鞭长莫及,不如就让素曜留在神界,如此一来,他和风花雨雪四神也能在暗地里照应她几分。

    想到这里,杨戬只能勉为其难地对天兵天将下缉拿令说:“来人,带素曜星君去昊天塔。”

    “慢。”素曜高喝一声,原本没有异样的眼瞳,竟在这一刻映出了骇人的红光。

    汹涌的云海在众神脚下肆意奔腾,头顶的雷电似乎也愈发猛烈。

    素曜在神界待了上千年,所以她岂会不知,帝君下旨关押她的真正用意。

    昊天塔,那是一个关押着无数凶神罪仙的巨大囚笼。凡入神塔者,轻则修为尽散,仙骨尽销,重则神识陨灭,魂飞魄散。

    倘若今日她束手就擒,那么来日等待她的,便只有死亡这一条路。

    素曜从不畏惧死亡,因为那是如吃饭睡觉一样必然要经历的事情。

    可是,她是受天下人供奉的神,她拥有凡人没有的能力,也拥有妖族没有的地位,三界的妖魔惧怕着她,三界的子民爱戴着她。

    在这个世上,谁都可以有私心,唯独神不可以,因为即使是一丁点的私欲,都会随着一炉又一炉的香火而烧得格外猛烈,烧得浊气熏天。

    素曜举头仰视帝君,再低头俯瞰众神,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自己已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十万大军正蓄势待发,冰冷尖锐的矛头已悉数指向了孤立无援的红衣女子。

    是非黑白,难道真该以多取胜吗?

    素曜眼神阴鸷,可嘴角却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此时此刻,她已下定决心,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坐以待毙,乖乖走进昊天塔。

    若此次终难逃一死,倒不如先同这帮乌合之众来个鱼死网破。

    “诸天仙神,背信失德,伪善至极,我素曜今日不愿再与尔等同流。”素曜每说出一句话,便会向前迈出坚定的一步。

    此言一出,她算是彻底坐实了造反的罪名。

    一时间,在场诸神皆陷入了震惊错愕的地步,就连武曲之流,亦不能理解素曜的所言所行。一个仙途通达的大神,放着眼前的锦绣前程不要,偏说什么不愿同流合污,真是天真愚蠢过了头。

    可是接下来,素曜非但没有就此收敛,反而直接挑明了通天桥的阴谋,并郑重警告诸神说:“谁若敢出手毁掉通天桥,便是公然与我为敌。诛仙剑多年未曾出鞘,本君不介意再让它尝一回黑心脏血的滋味。”

    素曜剑指一出,一柄灵力充沛、闪露寒芒的上古诛仙剑随即出现在她手中。

    今日,她若在,桥便在;桥若毁,她便死。

    “看来,你是决意要反了,好啊!”帝君料定她会为了通天桥而以身犯险,所以今日这一石二鸟之计,正是他为素曜精心设下的圈套。

    如今狐族已元气大伤,往后也再难成气候,眼下只要铲除掉异己,那么神界就能永保安宁。

    “众神听令,即刻拿下罪神素曜,不得有误。”帝君旨意方至,诸天仙神随即异口同声道:“是。”

    当是时,只见一道撼动寰宇的法阵迅速在天际布设开来。十万神兵在轰雷掣电之中齐齐发力,欲助帝君一举擒拿叛神,永绝后患。

    面对如此声势浩大的诛讨,素曜自是不能懈怠和退缩。

    她将法手一开,飞至半空的诛仙剑随即升起一面防御的结界。神剑一分十,十分百,百分千……最后如急雨一般,哗哗地射向了诸神布设的巨型法阵。

    双方对垒许久,却始终僵持不下。素曜正以一人之力,抵挡着敌人极其迅猛的攻势。她额前的旒珠轻微颤动着,坚毅的眼神令行走的云层都望而却步。

    神界的战火恒久不息,众仙神为了能在此战中拔得头功,于是皆纷纷召出法器来准备各显神通。

    可惜素曜只是挥了挥衣袖,那些金贵法宝竟都落了个被震碎或是被掀翻的下场。冲在最前方的一批神兵天将,亦最先被扇飞到了后面的人堆里。

    帝君坐镇上方,目下还暂未出手,想来他也只会作壁上观,并不会无端让自己沾染一点鲜血。

    直到战场上出现另外一个人时,帝君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才突然浮现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得意。

    素曜与诸天仙神正打得如火如荼,不料就在这时,一把闪烁着纯阳之火的轩辕剑,竟突然带着一阵冷风,刺破了她的皮肉,又刺穿了她的冰肌玉骨。

    失去神力控制的诛仙剑阵还在苦苦支撑着。素曜呕出一口鲜血,然后不可置信地偏过头去,借余光一看,才知道从背后偷袭她的人,原来正是帝君的嫡子——重华神君。

    “素曜星君,收手吧。”重华一面劝降,一面又将轩辕剑从她背后拔了出来。

    素曜咬牙瞪着他,多么仪表堂堂、衣冠楚楚的一个人呐,而今脸上却挂满了虚伪的惨怛和虚无的愧悔。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接着一股的血液正从后背流淌而出,衣料黏在伤口处,连带着空气里都是浓烈的血腥味。

    “卑鄙——”啐骂对方的同时,素曜亦在心中暗自嗟叹道:好个一丘之貉,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也!

    重华并不在意女子的评价,他手执染血长剑,言辞依旧恳切道:“素曜,休再做无谓的反抗,只要你肯向父君低头认错,本君即可向众神求情,请他们饶你一命。”

    “要我认错,你就别做梦了!”话音方落,素曜随即褪去仙服翟衣,转而迅速换上了一身玄色戎装。

    二人皆立于金顶牌楼之下,周围的气氛已是剑拔弩张。女子眼神凶戾,待风中衣袍一震,她便先一步出手,与对面的重华打了起来。

    可惜这一回,赤手出招的素曜终没能在轩辕剑下占得上风。重华的步步紧逼,还有诸神对剑阵的猛烈攻势,一前一后,都令她难以招架。

    从前放眼整个三界,素曜的实力也算是强悍到了无敌的地步。而今她要对抗的,却是神界的十万大军。素曜势单力弱,加之又负伤在身,几个回合下来,她竟被重华连连击退。

    眼看诛仙剑阵即将被攻破,素曜遂立即开始起手结印,与此同时,她的满头乌发也逐渐变成银白色,就连双瞳之中都散发出妖异可怖的红光。

    素曜默念咒语,数以万计的剑雨当下尽归于一身,诛仙剑刮破长空,劈开闪电,最后又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

    重华当即飞至阵前,并与诸天仙神站在了同一战线。“众仙家听令,布阵。”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新一轮的攻势就此开始。

    素曜驱策云浪,而后起势将神力全部注入到诛仙剑中。任敌方力量有多么强大,她却依然选择了溯流而上,在豺狼虎豹之中,不断杀出一条血路。

    她每往前杀一步,压制其蛇妖本性的神力就会减损许多。不知过了多久,战场上竟已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这一战,双方打得异常惨烈,就连天地四境,都为之动荡不宁。日月倒转,星辰移位,以致昼夜无序,四季错乱。

    混战之中,素曜逐渐被众神团团围住,她的战袍和剑身都已染上血污,银白的发丝被风吹乱,她轻轻拧动脖颈,然后侧目看向同样耗损不小的重华。

    忽地,帝君的声音再一次从战场上空传来,“拿下。”

    众神杀红了眼,目下若想叫停已不可能。素曜操起诛仙剑,亦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此时的她,是毒蛇,是野兽。素曜抑制多年的妖性,终于在这一刻同神□□织在一起。清冷桀骜的骨,诡魅绮丽的相,天上地下,不可方物。

    决战开始之前,素曜特地分出一瓣元神,并叫她立即下凡去料理后事。

    她之所以会早做打算,是因为她可以清楚地预料到,无论此战结局如何,自己都注定无法独善其身。

    是生是死,皆归天命。

    .

    青丘的雨停了,足足烧了三个月的大火也早已偃旗息鼓。王母山上一片荒芜,焦黑的古道两边布满了炭渣草屑。

    涂炭之上,抱团的蚂蚁曾从这里经过,拖家带口的松鼠也曾从这里经过……可到头来,山中就只剩焦骨无数。

    这场祸事来临前,涂山家正是披红挂彩,为族长涂山瑱举行婚礼的好时候。而如今,涂山氏的府邸已化为乌有,从此狐族也被正式剔出了神籍之外。

    当几束橙红霞光透过碳化后的杉树林时,一位白衣白发的神女,忽然携云伴雾,挽着披帛,自九天蹁跹而下。

    她似春雪一般,脚尖点过玉兰残枝,最后轻盈地降落在了王母山顶巅。

    素曜做法收了霜花结界,环顾四周时,她见一九尾白狐正昏死于山石之间,于是她轻挥衣袖,再托起涂山忱的真身,接着二人便双双飞离了这处危机四伏的地方。

    秋风渐起,隐秘的山坳里落满了火红的枫叶。

    素曜将狐狸放在松软的枯叶丛中,手上的动作甚是轻慢斯文。待她捻指为对方输送一些灵力后,奄奄一息的涂山忱总算是有了一些知觉。

    小狐狸强忍着身心碎裂之痛,几次艰难发力,才勉强睁开了血泪模糊的双目。浩荡天地间,首先映入其眼帘的,是撞开赤霞红叶的一身素白。

    在那些不断涌现的记忆里,红色的灯笼、红色的喜字、红色的鲜血,还有红色的火焰,都曾对他处以凌迟之刑。

    而眼前之人,却似水中月,似镜中花,似一泓润泽万物的甘泉。她的双眸,又如桃花沾露,如秋水映月。

    她白发如云,未束发髻,除两鬓留下的一缕垂发,其余发丝只用一副银质的花丝嵌珠额饰拢在了耳后。额饰正中有一枚螣蛇玉坠,此时正晃动在女子的眉心间。

    涂山忱凝目望着她,倒是一刻也不敢出神。尽管他现在仍以原形示人,可他还是想伸手去捞一下,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梦是真。

    素曜见小狐狸动了动受伤的小爪,于是她立即柔声劝阻道:“你的心碎了,别动。”

    红叶还在不断从两侧的山林间缓缓落下,素曜抬头望了望天,原本平静的内心竟陡然震颤一下。只这一瞬间,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不详之事一样,在极其无力的情况下,独自黯然神伤地叹了口气。

    可一转眼,她的眼里依旧只有怜悯和慈悲。

    素曜将右手贴近涂山忱的额顶,她想借用自己的神力,为他修复崩裂的心脉。

    小狐狸就静静地躺在她的身旁,他目光澄澈而透亮,在端详着素曜的同时,亦清晰地感受着,一股接着一股的暖流涌入血液,最后又从全身各处汇入心脏的过程。

    不多时,涂山忱终于恢复了人形。他的衣衫遍布着被灼烧过的痕迹,就连暴露在外的手背和脸面也沾满了血污和灰尘。

    素曜看着他,有如看着一朵快要枯萎的蓝色鸢尾花。她已尽力挽救小狐狸的性命,只可惜他的千年修为,却是再不能复原如初。

    少年唇部微颤,看样子他应该是想说些什么,然而他那沙哑的咽喉,到最后也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山坳间凄风凛冽,素曜的垂发在身前来回轻荡。

    “前尘如梦,切勿执着,今后当善自珍重。”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将右手的掌心慢慢覆在了涂山忱的眉目上。在未经过对方允许的情况下,她竟擅自抽离了他对自己的全部记忆。

    常言说:神本无相。记得未必是好事,只有永远忘记,才能远离纷争,安乐无忧。

    九重天上,伴着轩辕神剑的奋力一劈,素曜的束发银冠随即被震碎一地。她额前鲜血直流,又黏又腥的液体正一点一点浸湿她凌乱的长发。

    这一战,素曜算是耗尽了全部气力,她身体虚晃,嘴角带血,为了不让自己轻易跪下,她只好以剑抵地,将诛仙剑插进了云石之间。

    方才众神合力的一击,早已重伤其根本,但素曜看向他们的眼神,却依旧满含蔑视与矜傲。

    重华看着她,心中顿时生出几许不忍。为了留她一命,他遂立即挪开目光,后又将视线转移到了通天桥上,“不必管她,破桥吧。”

    “住手,住手。”素曜极力想要制止,可是无论她怎样呼喊,都没有一人肯为她留步。

    众神对素曜早已恨之入骨,所以他们十分清楚,此刻与其杀了她,倒不如让她亲眼看着通天桥毁灭来得痛快。

    千年之前,也是在这个地方,素曜曾亲眼目睹了女娲娘娘纵身跃入天裂的整个过程。

    素曜自小无父无母,她的师傅,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她坚信女娲的教诲,坚信宇宙本无高低之分,所以她的师傅只会建造通天的桥,而非登天的梯。

    桥的含义,在于互通有无,互惠互利,互担风雨;而梯的含义,在于自上而下,层层盘剥,有限的利益永远向上累积,无限的危害永远向下堆压。

    昔日的女娲,为了守护三界苍生,最后毅然选择了牺牲自己,神魂俱灭。

    而今日的素曜,在自知无力回天的情形下,亦拼命飞奔至通天牌楼之前。为了挡住众神对桥身的攻击,她遂在外人面前现出了螣蛇原身。

    可惜,素曜已是孤木难支。

    只听轰隆一声,巨大的冲击首先穿破她的躯体,紧接着又摧毁了连通仙凡两界的唯一桥梁。

    金顶牌楼瞬间坍塌,清明的光辉随之隐去,天边只留一地残垣废土,还有半根写着“归墟”二字的断柱。

    素曜的本体,连同断裂的石阶一同坠入了凡尘。

    与此同时,涂山忱眼前的幻影忽然间破碎成细碎的雪花,它们纷纷扬扬地飘向空中,最后又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了每一个被这场祸事牵连的无辜者身上。

    雪落空山,松风彻骨,凡世的初冬就这样来临了。

    涂山忱在雪地里合眼,此刻他已无力去分辨,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梦是真。可是不管睁眼闭眼,他的脑海中都是噩梦般的画面。

    唯一能将他从水火中打捞起的,便只有那个虚无缥缈的背光剪影,还有长在她右手中指指纹间的,那枚不起眼的朱砂痣。

    雪花瓣瓣,降落在归途,降落于前路,身处谷底的少年,深信一切并未结束。

    插进云石间的诛仙剑,不知何时已寒光尽销。

    无上帝君正欲收回法宝,不料一只九头凤却突然从下界振翅而来。

    那妖凤出手十分迅捷,在帝君还未得手之前,它就已经用利爪夺过神剑,最后又堂而皇之地逃离了神界。

    跌落凡世的诛仙剑,在不断下坠的过程中,竟意外将嵩梁山撞开一个巨大的窟窿。神剑碎裂几块,散落人间各处,从此再无踪迹。

    而它的主人素曜,则是被镇压在乱木废石之下,成为了名副其实的阶下囚。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诸天仙神收拾仪容,狼狈的脸上同时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哂笑。

    何为天道?

    这便是天道!

    待将神界的门户清理干净之后,帝君浑厚空绝的声音又一次响彻九霄:“罪神素曜,私通狐族,残害同僚。今又撞毁仙桥,祸乱三界,实乃罪大恶极,天道所不能弘宥之逆徒。众仙家舍生将其镇压,实是为三界除去一大祸患,他日《创世功德簿》上,必会有诸君之名姓。”

    众神同行叩拜大礼道:“臣等叩谢帝君。”

    一个对整个神界都威胁力十足的女人,这样的罪名,足以令她永世不得翻身。

    至此,女将星陨,通天桥塌,仙凡两界也逐渐成为了两个毫无联系的独立世界。

    从前那个受万民敬仰膜拜的女娲爱徒,三界之中唯一一位靠消弭残暴、压迫、仇恨等无形之敌而建立功勋的神将素曜,如今却成了人人唾骂、臭名昭著的凶神灾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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