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次的雨雪纷飞,一次次的花叶枯荣,转眼间,五百年过去了。

    强大的西周不复存在,人间又一次迎来了新的乱世。

    坠入凡尘的通天桥,如今也已变成一座苍翠欲滴的世外仙山。山野之间,桃花灼灼,雾气缭绕。

    沅江微波粼粼,自由的鱼儿在澄明的水中盘旋跳跃。两岸猿声不绝,杜鹃声亦响彻山谷。

    白鹭振翅翱翔,在飞越一望无际的崇山峻岭之后,它们渐渐又消失在了被云雾裹挟着的密林之中。

    无人问津的山腹里,一个银发如瀑、形容狼狈的女人正被多重封印囚禁于此。

    洞内阵法闪烁,照映着生长在水潭里的白色菱花。

    素曜的神体,如今就跪坐在潭中央的一座石台上面。她的四肢、脖颈,还有腰腹都被捆灵仙索牢牢捆住。

    不知何年何月,山洞顶部逐渐裂开一道极细的缝隙。雨露顺势落下,滴答滴答的,最后全部砸在了她的身上。

    五百年间,她曾无数次地尝试着要挣脱这个牢笼,可她越是挣扎,缚在她身上的枷锁就会收得越紧。

    到如今,素曜已彻底失去了清醒的意识。

    一次又一次被撞毁的通天桥,一次又一次的天塌地陷,肆虐的洪水、熊熊燃烧的大火,还有不绝于耳的哭嚎声,她好像陷进了重重梦魇里,且已无法自拔。

    直到三家分晋,中原烽烟再起。

    饱受战乱之苦的十几名哀哀黔首,最终携妻子邑人跋山涉水,徒步来到了这座封印着罪神的大荒山下。

    阳春四月,巽风渐暖,流云不远万里奔赴至此,为精疲力尽的赶路之人遮住了高悬于九天的烈日。

    逃难的队伍里,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正牵着一个总角小儿缓步走着。她的腿脚肿胀得厉害,高高隆起的小腹已经消耗了她大半的气力。

    女人的丈夫虽然随行在侧,可他尚有包袱在身,因此这一路上,他也没法再腾出多余的手来搀扶妻子。

    山野间乱石丛生,崎岖难行。

    年老者尽管都拄着拐杖,但是一根木棍根本就弥补不了他们腿脚上的不便。

    眼看太阳已行至中天,一个年近古稀的白发老翁遂停住脚步招呼众人说:“大伙儿先就地歇息片刻,等吃饱喝足以后再走吧。”

    “好,还是赶紧歇一歇吧,路哪有走完的时候。”众人意见一致,索性便三五成群来到一片绿荫底下并坐了下来。

    男人放下手里的包袱,再卸去肩上的重担,接着他搀住妻子,后又叫她慢慢坐在了随身携带的马扎上。

    一旁的总角小儿弯腰拾起水壶,他用力揪开壶塞,然后十分乖巧地将壶递到了母亲面前,“娘,喝水。”

    女人用衣袖随意擦了擦额间的汗珠,尽管她已口干舌燥,可出于母亲和妻子的本能,她还是一边抚摸着儿子相濡的小脑袋,一边浅笑盈盈地说:“娘不渴,你和爹爹先喝吧。”

    “还是先吃点东西吧。”男人俯身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饼,饼子又干又硬,捏在手里尚觉不适,何况入口过腹。

    可眼下,这已经是他们一家三口唯一的口粮了。男人掰下一块饼子,然后满眼歉疚地喂到妻子嘴边说:“跟着我,真是让你受苦了!”

    女人眉目温柔,说话的语气亦能作宽慰人心的良药,“我没事,腹中的孩子也不闹腾,哪里就苦了?”说着,她遂接过饼块并甘之如饴地啃了起来。

    身逢乱世,纵使有再多的不顺遂,夫妻二人也只能相视一笑,坦然面对。

    头顶柳枝轻颤,和煦的微风好似一位无影无形的过路仙人,在拂过山岗的同时,亦赐予了万物无穷无尽的生机。

    怀孕的女人名叫高莘雪,她自小生活在云梦泽,乃是当地一名小有名气的巫医。她的丈夫相霖,原也是楚国的一名开卜大夫[注]。

    四个月前,楚王为提前探得大楚国祚,于是在除夕宫宴上,他特地命相霖举行了一场卜筮仪式。

    眼下的大楚,国力强盛,人才济济,对内既可兴百业,对外亦可拓疆土,是名副其实的七雄之首。

    可在相霖的卦象上,三代之内,楚国必会由盛转衰,最后如大厦倾颓一般,永远地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

    除夕之夜,万家灯火,兵戈止息。楚宫内外歌舞升平,绚烂夺目的铁礼花一次次在漆黑的夜空中闪耀而过。

    相霖目睹一切,对于卦象显现出来的结局,他不是不敢说,而是不能说。

    相霖俯首贴地,经过再三考虑,他最终还是决定,他要用一个虚幻的吉象,去慰藉一国之君那志得意满的心意,“启禀大王,龟兆告吉,后宫孕者不日将诞下男婴。此子天赋异禀,寄托神灵,来日必将成为兴我大楚、扬我国威之龙星[注]。”

    楚宣王听了,顿时龙颜大悦。他举觞畅饮,脸上笑得髯须乱颤,就连戴在头顶的峨冠,亦不住地前后晃动几下。

    遥想他南征北讨的这些年,楚国疆域已扩张至数千里。自己的子民能够安居乐业,各国的大才也络绎不绝汇聚郢都。不论面对先祖还是后辈,熊良夫都尽力做到了问心无愧。

    年前他才与秦国结盟联姻,如今那秦女嬴氏倒早早怀上了龙嗣,倘若她真能为楚国诞下雄霸中原的龙星,那可真是少司命庇佑,得了上苍的福泽。

    话说自嬴氏怀娠以来,她的日常用药皆由巫医高莘雪负责,可巧这两妇人先后有了身孕,对于终身被困在内廷的人来说,此事也算轶闻一桩。

    当日,宣后嬴氏曾与高莘雪许下约定,若二人之子为同性,待等来日长大成人,则令其相伴扶持一生一世,若二子为异性,便以父母之命,提早缔结姻亲,结永世之好。

    只可惜良缘难结,天难忱斯。相霖窥得天机的同时,亦提前知晓了,这两个还未出世的婴孩的纠葛命运。

    二人虽然非亲非友,无缘无份,可是终有一日,他们注定会如参商二星一般,天涯陌路,势不两立。

    相霖回到家中时,高莘雪还在篝火边与儿子一同守岁。

    他看着妻子鲜活的笑颜,心中遂当即决定,他要辞官隐退,离开郢都,今生今世,他都不会再让自己的孩子踏入这处是非之地。

    顺着命运的洪流,相氏夫妇告别了锦衣玉食,卸去了钗环珰佩。

    为了寻求安身之所,他们隐没在一众布衣之间,并且一步一步地来到了这个睁眼既见萋萋芳草,合眼既闻虫鸟啼鸣的僻静之地。

    突然间,高莘雪锁紧眉心,然后用手托着肚子呼起痛来。

    跪坐一旁的相霖见妻子身有不适,于是他立即放下饼子询问说:“雪娘,你怎么了?”

    “我……我好像是要生了。”高莘雪的声音有些虚弱,她的脸色似乎变得越来越白。

    相霖握紧她的手,心中登时闪过一阵慌乱。不过好在同行之人中有一独身药婆,姓伏,因师门排行老七,故人称之“伏七婆”。

    眼看妻子下身见红,相霖也顾不上许多,他火急火燎地奔至伏七婆独坐的槐树下,接着又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道:“七婆,劳烦您过来看看雪娘吧,她怕是要生了。”

    伏七婆头发花白,形容枯槁,浑圆厚实的躯体偏生了双小手小脚。

    闻言,老妪随即撑着树干站起身来。

    相霖搀了她一把,后又提着她的药箧往高莘雪所在的柳树下一道走了去。

    伏七婆看过了脉象,确定高莘雪妊娠之期已到,她才吆喝众人说:“有妇人要生产,爷们都撤开些,娘们都来搭把手。”

    年长些的已婚妇人都知道,这生孩子便如同到阎王门前走一遭,若被无常抓住,一尸两命也是常有的。

    得知高莘雪即将临盆,众人遂纷纷用棉被和衣袍为她撑起了围帐。

    相濡尚且年幼,却也知道母亲生产不易,他静静地坐在火堆旁,像每一个等待亲人归来的除夕夜一样。

    父亲从河边担了水来,然后哗啦啦地倒进了架在火焰上方的瓦盆里。水汽蒸腾,模糊了相霖忙碌焦灼的身影。

    围帐内,伏七婆正一边为高莘雪施针,一边指导她该如何使力。

    转眼间,一个时辰过去了,高莘雪有些难产,孩子的头部尚未出来。搭手的妇人不断将热水送入帐中,之后再不断将混着血液的废水倾倒而出。

    大荒山五百年来鲜有人迹,除了飞禽走兽猎食死亡时献出的一点血肉,这还是它第一次品尝到人类的血液,更何况还是新生的,没有恨与恶,只有爱与善的血液。

    山石本来冰冷,热乎的血水渗进土里,不想却意外触发了诸神布设的防御法阵。顷刻间,人们的脚下开始地动山摇,沙石飞滚。

    大伙急着逃命,于是皆提了身家撒腿就跑。

    相霖不顾众人阻拦,竟一把抱过儿子,然后几个箭步扑到了柳树底下。

    男人一心想带妻子一起离开这里,可是高莘雪的腹中还有一个正在下坠的幼小生命。胎儿久久生不下来,连带着她自己也耗得气虚体弱,没了力气。

    棉被潮热,压在她的身上,犹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尽管高莘雪的头发已被虚汗浸透,可当风一吹过,她还是觉得周围好冷好冷。

    相濡盼了许久,原以为能盼来个阖家团圆,谁料造化弄人,这一尸两命的悲剧居然上演得如此之快。总角小儿抱着奄奄一息的母亲,口中正一声声地恳求她不要丢下自己。

    单是看着妻子的憔悴模样,相霖就已肝胆欲碎,他哽咽着嗓音,无法言语,如今也只能一边用帕子为对方擦汗,一边用衣袖为自己拭泪。

    眼看上方的山体即将垮塌,高莘雪遂强挤出一抹笑容来安抚相氏父子说:“生死自有定数,相聚终须一别,你们不必管我,快跑吧。”

    临别前,她又特意叮嘱丈夫相霖说:“照顾好濡儿,好好活着。”

    借着一阵东风,“好好活着”这四个字,最终如幽弱萤火一般,在穿破重重封印的同时,亦点亮了素曜那悲戚麻木的一颗心。

    洞内的水潭涌起层层波澜,四面的石壁不断有碎裂的砂石落下。素曜猝然惊醒,双瞳间正不住闪烁着诡异的幽红。

    她感觉体内有两股力量在横冲直撞,亦正亦邪,谁都不肯退让。不过素曜已无暇顾及这些,她认为眼下最紧要的,是要尽快震开封印,让自己逃出眼前这个魔窟。

    待意识逐渐清醒之后,素曜便继续开始揪扯起了捆住她的六道锁链。

    捆灵仙索,非金非银,非铜非铁,它们像流光溢彩的琉璃,又像密不可剪的弱水,缚在神灵身上,可软可硬,可松可紧,当真一副好刑具。

    素曜发力的同时,这洞中的其他封印自然也不会闲着。潜藏在潭底的雪叶冰花,附着于山石间的焚尘烈焰,都在试图掐灭她的痴心妄想。

    水中菱花被打落一片,素曜却始终不肯屈服。她任由妖力在体内横行霸道,趁着封印松动之际,那股强力先是助她一举破除了法阵,接着又助她撞开裂缝,逃出了生天。

    山内封印毁于一旦,大荒山外亦发生了不小的震动。

    素曜现了原形,现下正漫无目的地游走于飞沙走石间。

    当初为了守住这堆废土,她不惜舍弃了神的所有荣光,而今为了逃离这堆废土,她几乎又耗尽了全部神力。

    通天桥没了,这便是她拼尽全力换来的结果。

    素曜思绪混乱,任由飞石滚落,将她砸得遍体鳞伤。

    五百年的牢狱之灾,似乎已磨灭了她全部的心性和意志,即便今日侥幸脱身,她也无从得知,自己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日晕渐弱,山中草叶悉索,桃花瓣洋洋洒落。外面的空气是流动的,久违的光明,斑斓的颜色,好像一切的一切都已被粉饰干净。

    经过长达一柱香时间的震动,大山终于渐渐回归了平静。

    素曜一边爬行,一边尽力感受这种所谓“自由”的气息。山下有几棵树被拦腰折断,她在为其哀叹的同时,亦难得感受到了一缕生人的气息。

    当即,她心念一转,竟再顾不得失路意悲。

    循着那缕微弱的气息,素曜遂鬼使神差地朝山下窜了去。

    山底的树林里停着许多滚落的石块,其中一块体型庞大的危石正被一棵柳树死死挡着。柳树的树干弯成弓状,一看便知它已支撑不了多久。

    素曜出现在树下,正好看到了气若游丝的高莘雪。只待她略施法术,被树干挡住的危石瞬间便化为了乌有。

    柳树弹回原位,遮挡视线的柳枝亦向上拂去。见识过来者手段的高莘雪,突然在最后一刻又重新燃起了一点渺茫的希望。

    “请救……救救我的孩子。”妇人嘴唇翕张,然而并未发出任何声音,她目光涣散,看上去就像是一支即将熄灭的风中残烛。

    素曜行至她身旁,然后张嘴吐了吐信子。她将灵力不断注入高莘雪的体内,以助对方可以继续生产。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残阳如血,与月同辉。

    妇人死死注目,并使尽全力把孩子生了出来。

    看着平静如一潭死水的高莘雪,素曜心中不禁生出几许叹惋。以命换命的交易,在如今的她看来,真是太得不偿失了!

    说实在的,她其实很想救回妇人一命,可是万物生死,皆有定数。

    高莘雪魂魄离身,阳寿已尽,今日一劫,乃命定之数,任凭素曜是法力通天的神,也不得干涉。

    日薄西山,柳絮纷乱,苍凉的风吹得草木沙沙作响。

    素曜先用信子将包裹住婴孩的胎衣一点点褪去,后因担心她会受凉,于是又蜷起身体将其拢了起来。

    忽而,天上寒酥飘零,武陵四月飞雪。晶莹的春雪落在高莘雪微张的口齿间,化成水滴的同时,亦润泽了她干裂苍白的唇舌。

    猿鸟不再啼鸣,山野尽归纯白,天地万物,好似都在为她送葬。

    大荒山虽已停止了晃动,可逃过一劫的行路之人却仍是惊魂未定。

    相霖跪在地上,此时正抱着受伤昏迷的儿子痛哭流涕。

    哇哇哇……

    蓦然间,远处的山林里,竟出人意料地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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