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相瑶先去河边挑了水来。等把家里的水缸填满,再服侍父亲用过汤药后,她才带上弓箭出了家门。

    村子里屋舍俨然,阡陌之间人来人往。男人们扛着锄头正要下地干活,女人们则是结伴去河边浆洗衣裳。

    沿途清风徐徐,裹挟着沁人心脾的花香,也寄送着悦耳动听的鸟语。小鸭子们成群结队,想必也是要去河边赶一趟早集。

    路过一户种满各色蔬菜与果树的篱笆院时,相瑶忽然转道,继而又朝那两扇敞开着的竹扉走了进去。

    皓日当空,一个年近花甲的老翁正坐在正屋门口的矮几前仔细研究伏羲八卦。房门大开着,三个垂髫小儿正嘻嘻哈哈追着玩闹。

    相瑶生怕撞到他们,故从旁绕了几步,再径直走进屋内,后又向那老翁躬身作揖道:“郑伯好,这是我爹给您配好的草药囊,日后您再进山砍柴,记得一定要把它带在身上,这样一来,普通的毒蛇蝎子就不敢再接近您啦。”

    老翁抬头看她一眼,反应片刻后,才缓缓起身回礼道:“哎,好好好,代老夫谢过令尊了!”

    少女莞尔,“好。”

    出了门,再往前走,一个徘徊在路边的始龀女童忽然鼓足勇气开口唤她:“相瑶姐姐,你又要上山打猎了吗?”

    “嗯。”相瑶停住脚步,而后笑眼盈盈地回答道。

    方豆苗一路小跑过来,并眨巴着两只亮晶晶的大眼睛说:“这是我娘做的米糕,你带在路上吃。”说着,她遂将一份包着米糕的巾布双手递到了女子面前。

    相瑶轻抚她的脑袋,眼中满是慈爱,“不用啦,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是你多吃些吧。”

    “不行不行,娘说了,相瑶姐姐经常分野味给我们吃,我们不能不懂得知恩图报。”

    小女孩执意要将米糕塞进她的手里,相瑶也不好过度婉拒。于是她接过巾布,并和颜悦色道:“好,那米糕我就收下了。”

    看豆苗笑得露出满嘴豁牙,相瑶自然也是乐不可言。

    这时,一道膘肥体壮的身影忽地从豆苗身后一闪而过。女孩头皮一痛,于是便伸手朝脑后摸去,这一摸才知道,自己原本绑好的头发,竟被人重重扯了开。

    相瑶视线一转,接着便扯着嗓子开始愤愤道:“二虎,你又皮痒了是吗?”

    魏二虎捏着头绳冲她略了略舌头,继而又迅速混入了同伙的一群男娃之中。八九岁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而这魏二虎却是村里的孩子王。

    只见他两桶鼻涕糊在脸上,一层灰泥干巴成痂,嘴一歪,简直一副欠不愣登的欠揍模样。另外几个男娃亦是呲牙咧嘴,没个正形。

    相瑶看着他们,心中忍不住啧啧道,这样的孽胎祸根,当真是天地造化!

    “把头绳还给我。”豆苗低垂着头,声音有些低不可闻。

    她一向胆子就小,所以平日里可没少受欺负。即便此刻那些人已经欺负到了她头上,她也不敢站出来大声抗议。

    “不给不给就不给,你能把我怎么样!”面对一只温顺的小绵羊,魏二虎等人自是不会把她放在眼里,他们大声哄笑着,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令人讨厌。

    相瑶生硬地扯着嘴角,脸上仍保持着和蔼的微笑,“一根头绳有什么好抢的,是男人的话,就跟我进山挖宝去。”

    一提到山里有宝,心痒难耐的男娃们顿时变得两眼放光,心潮澎湃起来。

    常听老人说,这桃源山中有一条银白的地龙,说是龙,其实又不像龙,倒像是变异的蟒蛇,身形巨大,可镇守山河。

    不过也有人说,那地龙本是祸乱一方的妖孽,当年他们刚到这里时,桃源山就曾发生过一次不小的震动。山体动荡,砂飞石转,以致一人丢了性命,多人受了重伤。

    等到地动停止,谁料山上居然又传来婴孩的啼哭。人们先是一怔,接着便循声往乱石林里走了去。

    山间的树木被拦腰折断不少,赤红的晚霞沉坠其间,照映着飞扬的尘土,还有飘零的雪花。

    几个汉子紧赶慢追,竟然也追不上相霖急切的脚步。他一心想要找回老婆孩子,那阵不断放大的哭声,就像是夜里的北极星,指引着他跨过一路崎岖,拼命前行。

    可当相霖就快要赶到高莘雪分娩的柳树下时,他却突然脸色煞白地顿住了脚步。因为他亲眼看到,在妻子一动不动的身体旁边,居然盘踞着一条遍体鳞伤的大蛇。

    随后赶到的几个汉子也看到了这一幕,然而就在这时,那条大蛇的周身竟忽然卷起一阵白蒙蒙的雪旋,再一眨眼,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

    按理说,经历了如此诡异的事情,人们就该速速逃离这里,以免再生事端。

    可寻回女儿的当晚,半梦半醒的相霖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的妻子变成了腾云驾雾的神仙,那仙子身披五彩霞衣,眉梢处印着一瓣晶莹的雪花。

    她说自己就要神魂俱灭,再不能守护子女,襄助丈夫,临走之前,只愿家人能够一世平安,无病无灾。

    说完,高莘雪便逐渐消散在了漆黑夜色之中。

    相霖瞬间惊醒,身旁的女婴正啼哭不已。他来不及回想梦里的情景,只赶紧热了米糊,再一点一点喂给孩子吃。

    妻子的尸身被就地埋在了山间柳树下,儿子相濡如今又昏迷不醒,急需疗养,再有稚女尚在襁褓之中,不宜风餐露宿,继续跋涉。

    思虑再三,相霖最终决定,他要留在山中,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直至他们长大成人。

    不久,天边逐渐泛起一抹鱼肚白,太阳照常升起,驱散了笼罩在大荒山上的层层阴霾。

    林中鸟雀叽叽喳喳,卧草而眠的一行人,遂接二连三被吵了起来。

    这时,一名年轻的后生,也就是豆苗的父亲方义,突然间跳起来眉飞色舞道:“昨夜我做了一个十分古怪的梦,你们猜怎么着?”

    “梦到什么了?说出来听听!”大伙一边七嘴八舌,一边争着竖起耳朵想听到些奇思异梦。

    方义眼珠左右打转,表情颇为神秘地透露说:“我梦见这山里窜出一条大蟒蛇,哎呦,老吓人喽!我原以为它是要吃了我,可没想到,那蟒蛇居然变出一大堆的山珍海味,什么炙烤羊腿、青菜猪肉糜,还有香甜的桂花米糕,我见了直流口水,一时没忍住,便凑上去吃了许多。”

    听着后生的描述,饥肠辘辘的众人皆忍不住咽下了口水。然而方义之后说的话,才惹得在场诸人纷纷议论起来。

    他说:“你们猜怎么着,方才醒来时我发现,哎,我年轻时落下的腰伤,好像突然间就变好了。”

    这时,人群里忽然又传来另外的声音:“你别说,其实我也梦见你说的那条大蛇了。”

    “哎,我依稀记得,我似乎也梦到过一条蛇。”

    “真的哎,昨日被石头刮破的口子,今儿竟然全都愈合了。”

    “都说了我们昨儿看见地龙了,你们偏不信,说不定啊,那东西确实是个邪灵呢!”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若是邪灵,那咱们还能安然坐在这里闲扯?”

    “都说山有山神,河有河伯,没准儿这山里住着位守山大神呢!”

    “也有可能!”

    相霖独自坐在一棵桃树底下,耳朵却是听一句漏半句的,集中不了注意力。

    反正不知怎的,最后大家居然一致决定,不走了,他们就要留在这里,继续生根发芽,开枝散叶。

    至于那玄而又玄的地龙是否真实存在,没有人知道。

    人们对它的态度,可谓是又敬又畏。大伙既希望它真如梦里那般,是个大慈大悲的守山大神,同时又怕它哪日突然冒出来,再将这一方平静之地搅个鸡犬不宁,天翻地覆。

    所以直至如今,山下的村民们一般都不会允许自家孩子随意进出山林。大人们常说山里潜藏着妖魔鬼怪,若是进去了,就再也没命出来。

    魏二虎虽然性格顽劣,但他也只敢在村子里耍耍威风,欺负弱小,上山冒险的事,他不敢做,他的小弟们更是不敢。

    相瑶瞅准了这一点,于是她继续哂笑着刺激众人说:“怎么?都不敢去吗?魏二虎,亏你还是他们的头呢!我一个女的,尚且敢独自上山打猎,你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啊?要实在没那胆子,我建议你还是趁早让出老大的位子吧!”

    魏二虎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于是直接歪嘴一笑,并且神气十足地对着相瑶叫嚣道:“哼!我娘说你是母老虎,又凶狠又彪悍,不过你要是老虎,那我们哥几个就是大神龙,进山就进山,有什么好怕的!”

    相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见她随手解下自己辫子上的头绳,然后又帮豆苗绑好了凌乱的头发。

    “好,有种的,就一起走吧。”说着,她抬手从梨树的树梢上折下一截树枝,一盘一扎,女子的乌发便全部被拢在了脑后。

    “走。”魏二虎喝了一声,众小弟随即屁颠屁颠地跟着他一同往山林中走去。

    刚走到半山腰时,周围还是一阵清凉,蝉鸣鸟啼,更是不绝于耳。

    可越往上走,遮天蔽日的树木竟变得越来越密,林中的光线,亦变得越来越暗。风吹草叶,悉索作响,像伺机而动的野兽,正发出轻微的声响。

    突然从树上垂挂下来的毒蛇,还有从脚边一溜烟就不见的蜈蚣,各种虫子在这里阴暗爬行,别提有多瘆人了。

    而随相瑶一道入林的五六个小子,此刻却正抱作一团,吓得哆哆嗦嗦连腿都不敢再往前迈。

    魏二虎左顾右盼,唯恐从哪里突然窜出一只蛇蝎,咬他个半死。

    “你说的宝贝,到底在什么地方?”他声音虚颤,再没了方才在山下时的牛气哄哄。

    相瑶与挂在树上的白蛇对视一眼,而后语气轻蔑道:“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自己去找呀!”

    这帮小子,可都是家里的祖宗,她深知自己无权替谁家爹妈管教孩子。倘若相瑶亲自动手,难保不会落个以大欺小,歹毒凶悍的罪名。

    哦当然,凶悍这项罪名,人们似乎早就扣在了她头上,罪加一等,倒也不是不可以。

    但若是他们自己作死,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相瑶不想继续在这帮兔崽子身上浪费时间,于是她给了那白蛇一个眼神暗示,接着便神情淡漠地握紧长弓离开了这里。

    “哎,你要去哪里,等等我们呀!”

    一见人就要离开,魏二虎遂赶紧拉着小弟们准备追上相瑶。

    可不等他们迈出脚步,挂在树上的那条白蛇竟突然跃至地面,然后张大嘴巴拦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顷刻间,一条接着一条的虫蛇逐渐从草丛中窜了出来。它们扭曲着细长光滑的躯体,口中皆嘶嘶吐着骇人的信子。

    见此情形,几个尚未成年的孩童,登时便被吓得脸色煞白,心跳加速。他们双腿颤抖得厉害,竟然忘记了该如何撒腿逃跑。

    相瑶走到枫树底下,而后俯身采了几棵新鲜的蘑菇,听见有人哼哼唧唧哭出了声,她不禁有些无奈地撇嘴道:“还不快跑,是等着跟蛇打一架吗?”

    闻言,几个快要吓尿了的小子,瞬间转过身朝没有蛇的方向落荒而逃了。

    白蛇张大嘴巴,随后发出一阵尖厉的嘶鸣,紧接着,十几条毒蛇便又一窝蜂地涌了出去。

    这白蛇本是群蛇的头领,至今已有百年修为,颇通灵性。两年前,它不幸被一道雷劫劈中,性命垂危。

    可巧那日,相瑶在采药途中遇见了它,经过一番救治,此灵物总算是保住了一命。

    白蛇感念其恩,故一直想着要报答万一。

    相瑶倒也不图它回报什么,只求在村民们不曾主动伤害蛇类之前,出没的虫蛇也能做到不主动害人。

    毕竟当初,郑伯的独子就是中蛇毒而死的。

    看着即将落入圈套的几个孩子,相瑶悠闲地拍了拍沾在手上的泥土,然后又大步朝他们奔跑的方向走了去。

    群蛇穷追不舍,一帮孩子正气喘吁吁地拼命奔跑着。落在地上的枯枝败叶,亦被众人踩得喀吱作响。

    三、二、一——

    相瑶在心里默数三数,只听啊的一声,跑在最前面的魏二虎,竟然扑通一声掉进了一个隐蔽得很好的大土坑。

    这大坑原是猎人为打猎而设置的陷阱,坑深一丈三,若没有绳索和梯子,常人一般爬不上来。

    余下的几个虽然及时刹住了脚步,可如今处在前有狼后有虎的境地,谁又能说究竟哪端更好些呢!

    “相瑶姐姐,救命,救救我们吧。”其中一个瘦高个带着哭腔苦苦哀求说。

    相瑶冷笑一声,视若无睹道:“我为何要救你们?你们逞能跑到山里,惊扰了蛇群,又与我何干?”

    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道:“不是你说山里有宝,我们才跟你来的吗?”

    “我何时说过?我怎么不记得了!”相瑶假装糊涂,挠了挠头,继而语气冷冷道:“你们之中,谁曾偷过村东李大爷家的母鸡和鸡蛋,谁又打伤过村南赵奶奶家的孙子,还有,姜叔家的稻田一夜被毁,是不是也是你们干的?”

    瘦高个眼神闪烁,身体也不自觉地往后瑟缩半步,“不……不是。”

    “呦,原来各位也是敢做不敢认呀?”女子的面上掠过一抹嗔笑,“行啊!那你们就留在这里,等着毒蛇咬死你们吧。”

    说完她正欲转身,另外一个年纪小的却突然开口道:“那个……以前的事,都是魏二虎指使我们干的,我们要是不听他的话,就会被孤立,被殴打,甚至连我们的家里人,也会被人欺负。”

    沉默片刻后,相瑶不由叹息道:“所以你们便选择为虎作伥,成了孤立别人,殴打别人,欺负别人的人吗?”

    “听到了吗?魏二虎,你的好兄弟们可都承认了,从前所做一切恶事,都是你一人所为,他们也不过是屈于你的威势,因此才不得已成为帮凶的。”她故意提高声音,并试图激起双方的矛盾。

    摔在坑底的魏二虎,此时正五官扭曲地揉捏着快要断掉的腰椎。听到相瑶的话之后,他随即暴跳如雷大喊说:“我操了,腌臜泼才死球玩意儿,快给爷死下来,看爷今天不打死你们。”

    坑底咒骂声不断,立在上面的五个人,对魏二虎皆是嗤之以鼻。

    瘦高个朝土坑翻了个白眼,然后特意放低声音说:“都被困在坑底了,居然还想着打死人,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其他几人分别应和道:“就是!”

    “你们几个,我建议还是跳下去表个态吧,毕竟兄弟了一场,是恩是怨,也该做个了结才是!”拱完最后一波火之后,相瑶随即冲他们挥了挥手里的长弓,说:“哦,这边的蛇,待会儿我会想办法驱走,我保证,等事情了结了,你们一定能全须全尾地回家。”

    女子神色和悦,完全一副真心实意,好言好语的良善模样。几个男娃看了眼围在面前的一圈虫蛇,接着便相继跳下了猎坑。

    “我□□祖宗全家,叫你们把事儿都推到爷爷头上……”

    “啊,操——”

    魏二虎边骂边叫着,不用看都知道,他应该是被群殴了。

    坑底啊咦呜哇打成一片,谁被谁揍,谁又揍了谁,相瑶已经没有闲心再去管顾。她心满意足地哼笑一声,而后又遣散了围在土坑四周的众多毒蛇。

    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可是加害者做的每一分恶,落在受害者身上,都可以化作十分百分的痛苦和困扰。

    轻易宽恕恶人,就是在反向刺伤好人。

    相瑶不是活神仙,所以她只会选择用卑劣的手段去解决卑劣的人和事。

    她一直认为,如果恶人尝不到数倍恶果,那他们就不算赎清罪孽。

    不久,白蛇领着群蛇悄然隐入了山林。而相瑶则一边吃着手里的米糕,一边又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山的更高更深处走了去。

    空山寂寥,树影俱沉。朦胧雾气将散未散,徘徊在林间时,宛若出世仙境,又似人间迷踪。

    相瑶一路走来,但闻山野烂漫之处似有笛音传来。此乐曲调舒缓悠扬,闻之,可令人心旷神怡,烦忧偕忘。

    踏着袅袅笛声,她来到了玟九忱暂住的石屋之前。没想到,这笛音竟是从屋里传出的。

    此处山花开遍,遂渐渐引来彩蝶无数。游仙彩蝶、惊梦花国、天涯倦客,尽为桃源山所收藏。

    相瑶独自立在檐下,且并未急着敲门打断。

    竹帛上说,狐妖狡诈,最擅长蛊惑人心,操控棋局。

    想当年,身为天下共主的商王殷寿都能被狐妖害得国灭身死,更何况她一个无名小卒。

    相瑶有些担心会惹祸上身,于是待笛声淡去之后,她决定放下东西便掉头就走。

    可她方一转身,眼前的房门,却突然被人从里面敞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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