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朔月日的一晚,元圆圆跑到梦无庄附近的一个小树林里,打坐,吐血。

    这次没有捡到练去非,她还往林子里探了探,果然没有。

    子时刚过,她就溜溜达达回到了庄内小院,结果看到楼遇川坐在台阶上,背脊挺直,手搭在膝盖上,低头想着什么。

    门柱上的灯笼,将他的身影投在地上,幽幽晃晃,缱绻如梦。

    元圆圆不敢走近,她知道世间好物最是不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直到楼遇川抬眼看她,她看到梦境向她走来。

    “我以为你又走了。”楼遇川的声音很低,很轻。

    他来找她,敲门无人应答,附近的家仆也说不出元圆圆的去向,他不敢直接开门去查看她的包袱是否还在,他还想给自己留一个幻想。

    元圆圆一向以不变应万变的忍功,瞬间出现裂痕,像是咬了一口未熟的西梅,青涩的汁水随着裂缝涌向自己,毫无章法,避无可避,只能强行忍下这不期而至的心酸。

    “我,我是得走了。”元圆圆说。

    她刚刚就一直在想,华师傅的行踪没有新消息,她得走了,不管往哪里走,都是在往前走。

    只要还是在往前走,她的心就是定的。

    元圆圆走了,跟楼庄主和珮鸣夫人好好道别。

    楼遇川同她一起走到城门口,他们有各自的方向。他要回临安城去,而她要去南方,去找下一棵倒金荷,也许能在那里找到华师傅。

    楼遇川坐在府衙的档案库里,查看着纷繁复杂的资料、案卷,蔓多草、太行大盗、练月神教,还有元圆圆。

    他拜托谭恕予派人沿途照顾下元圆圆,元圆圆要往南方去,行踪不定,绮霞阁能利用庞大的商户和关系网能查到一二。其实,他很想跟元圆圆说给他写信,毕竟他的地址很好找,但是他又怕元圆圆忘了,或者没有放在心上,那会让他更纠结难过,所以干脆就不说了。

    楼遇川让自己尽可能地忙碌起来,白天巡逻,解决城中百姓的纠纷,晚上就在档案库里查看各种资料,写信,直到困倦。

    但他仍然发现自己会莫名其妙地停下来发呆,然后意识到自己又在发呆,只能摇摇头,自嘲一番。

    这天午后,梅雨初晴,署风暖和,高柳乱蝉聒噪。

    楼遇川收到一封飞鸽传书,看罢,就往府尹住处跑去。

    大家只看到楼遇川从府衙出去,转入自己的小院,不多时,骑着快马往城门方向奔去。

    飞鸽传书上两条消息,一条是太行大盗出现在椒江城,另一条是元圆圆在椒江城和林湖洲之间失去了踪迹。

    楼遇川收到飞鸽传书时,心里一紧,腿脚已经不受脑子控制,一切都是随着本能,骑马狂奔着。

    他可以不吃不睡不休息,但是马不行。中途遇到驿馆,休息片刻,不行就换匹马继续狂奔。

    他心里的酸楚和焦急快要把他淹没了,他时时感到窒息,似乎唯有狂奔,他才能活。

    元圆圆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趴倒一片的山匪和翘着嘴角看着她的练去非,幽幽叹了口气。

    练去非蹲下身来,帮她解着绳子,语气轻快,“小圆圆,这次是我捡到你了吧~”

    元圆圆又叹口气,真真是流年不利,利析秋毫,毫分屡析,析骸以爨,爨桂炊玉,玉碎瓦全,全身而退啊~这就是她这几个时辰经历的事情。

    元圆圆一路走走停停,路过镇店就留宿一晚,打听消息。

    她出了林湖洲,向着椒江城而去。这一路上都是走的官道、大道,但是还是遇到了一伙看起来新成立的山匪,一群连名字都没有取的山匪,一群穷山恶水出身的山匪,连她这样毛毛躁躁的装扮、骑着普普通通的毛驴的默默无闻的小女子都要抢。

    大概、或许、可能是想劫个压寨夫人壮胆吧。

    然而当他们拿下斗笠,看到她平平淡淡的一张脸时,从喜出望外到恍恍惚惚到心如死灰,摧枯拉朽般变幻着。

    不过,山匪就是山匪,从他们决定做山匪的那一刻,就不允许自己有圣人的气质。

    他们还是把元圆圆带回了破落棚户里,那估计是他们临时的落脚点。

    元圆圆观察着周边的地形,心里评估了一下,觉得只要静待时机,就能逃脱。

    山匪把元圆圆押回来,只留下两人个人看着,剩下的十几人又呼呼啦啦地一哄而出,下山去寻找新的猎物。

    元圆圆心想,有这份儿活蹦乱跳的心力和横冲直撞的精神,做点儿别的什么事不好啊,偏要当山匪。

    不过,看到剩下两人在烧饭、收拾的样子,她就知道,估计这些人是逃难到此,找不到别的出路了。

    破锅破勺破碗也许还是哪里拣来的,锅里煮着野菜和山鸡一样的东西,都黑漆漆的。

    烧饭的还是个少年郎,看起来腿上有残疾。

    他脸上稚气未脱,没有凶相,元圆圆试图跟他搭话,清了清嗓子,想不到那个少年比元圆圆还沉默,只是把一碗黑漆漆的汤水放到了她的面前,就又坐回锅边,一动不动了。

    元圆圆其实手脚被绑住了,除非她匍匐在地,否则是喝不到那碗黑汤,不过,幸好她也不想喝就是了。

    “唔~小哥?”元圆圆再次尝试。

    少年郎没有理她。

    “小帅哥?”元圆圆想,恭维话应该谁都爱听。

    果然,那个少年郎看她一眼,但是仍旧不说话。

    “大帅哥?”元圆圆想,也许男子都不喜欢别人说他小,哪儿小都不行。

    “我叫大宝。”少年郎终于开口。

    “好,大宝哥。”元圆圆从善如流。“你们从哪里来呀?为什么要当山匪?”

    “涌泉镇。镇子被水淹了,只能跑出来。”

    “那~就只有你们几个跑出来吗?”

    大宝摇摇头,“还有一些婶婶、妹妹,她们留在了山下的一个村里,但是村里太穷了,村长说作为男人,要去赚银钱。”他停顿了下,“棒子哥就带着我们出来找活干。”

    “如果我说,我能给你们找到活儿干呢?能不能不当山匪?”

    “真的?”大宝眼神一亮,瞬间又暗下去,他扫了眼元圆圆,“可你看起来也不像大户人家出来的。”

    元圆圆:我这是低调!低调!懂吗?!

    “但是我认识很多大户人家,也许他们会收留你们,打杂干活什么的,以后有机会了,再重建家园。”她想到楼遇川,觉得只要找到楼遇川,他肯定会有办法安排他们,而且,他也肯定愿意这么做,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你认识谁?”大宝的眼里好像又有了点希望。

    “定波城,梦无庄,听说过吗?”元圆圆搜索一番,似乎,好像,她就熟识一个楼遇川,幸好,还有楼遇川。

    “定波城!我听说过,本来有人就提过想要去定波城的!”大宝激动起来,“可是,定波城还有好远啊~定波城会收留我们吗?”他的眉头紧紧皱起。

    “会的,一定会的。”元圆圆想,趁着他们手上还干净,赶紧转行才是正道。“你能把棒子哥他们找回来吗?我带你们去定波城。”

    刚说到这里,就听到一阵咋咋呼呼的声音,山匪们都兴高采烈的样子。

    元圆圆心下一沉,难道他们已经开张了?!一旦沾染了人命,这就不好办了。

    接着,元圆圆看到了一张如出水芙蓉般楚楚动人的脸,是练去非。

    练去非抬头朝她眨眨眼,翘翘嘴角,又马上低下头,一副泫然欲泣、柔若无骨的样子。

    “哈哈哈!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人,先拿他的饰品送回村子里给二婶儿。等问出他姓名,找人送去他家里要赎金。”带头的一个壮汉大声说道,“来来来,大家先吃点东西。”

    一群人围到锅旁,练去非被扔到了元圆圆身边,大眼瞪小眼。

    练去非:“小圆圆,别怕,我来救你了。”

    元圆圆:“你先救自己吧。”元圆圆简直无语了,自己这边马上就要策反这个根基不稳的山匪团了,结果变数来了。她心里快速盘算着,怎么把自己的想法跟练去非说一下。

    元圆圆:“待会儿你想怎么办?”她决定先知彼。

    “全部撂倒。”练去非扬着眉,一脸等着挨夸的小表情。

    元圆圆:“若我说,我已经快要说服他们投诚了呢?”

    练去非:“先全部撂倒,你再说话。”

    元圆圆:“也行,你不许伤他们啊。”

    “小圆圆,你真看得起我。”

    “你自己也别受伤。”元圆圆补充道。

    “小圆圆,你也太小看我了。”

    元圆圆:“行吧,那你去吧,我就这么看着你。”

    不知道练去非是怎么挣脱绳索的,元圆圆只闻到一阵白麝香风,练去非就飞到了人群中,修长身影在山匪中如闪电般绕着圈,元圆圆不忍细看,闭上了眼睛。

    等她睁开眼睛,看着面前趴倒一片的山匪和唯一站着的、翘着嘴角、看着她的练去非,幽幽叹了口气。

    练去非蹲下身来,帮她解着绳子,语气轻快,“小圆圆,这次是我捡到你了吧~”

    元圆圆趁着大家都老老实实趴着的时候,说出了自己的建议,并表示可以带领大家去定波城面见楼庄主。

    定波城梦无庄在江湖中有大仁大义的名气,很多人还是听说过的。

    其实,只要有活儿干,有饭吃,他们也不愿意做山匪。

    元圆圆和练去非并肩走着,马路路驮着大宝,十几个决定从良的山匪,浩浩荡荡地走在山路间。

    壮汉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定波城,谈论着对未来的期盼,整个山间,都充满了夏天独有的生命力,阳光从斑驳的树影中洒落,天地间充斥着生机勃勃的豪情。

    元圆圆就是在这样的喜悦里再次见到了楼遇川,她又流下泪来。

    楼遇川急拽缰绳,马蹄高高扬起,他跳下马来,光斑落在他的眼眸,闪烁间,元圆圆就到了他的面前,他的心不再狂奔,他发现自己仍然能活。

    每一次的重逢,都像是一场小小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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