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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身着靛蓝常服,身长八尺,面如冠玉,本是极好的相貌,但偏生眉眼中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晦暗,双眸漆黑如墨,涌动着翻腾不休的恶念。

    他手中握着半块儿玉玦,稳步走进房室,双眸死死盯着榻上月白色的纤瘦倩影。

    萧云芷没有急迫地回过头与来人相见。揽月楼虎狼之地,每一个入楼的罪臣之女都是一块儿鲜甜肥美的肉,昔日家族的庇护荡然无存后,什么内宅之中的钱财手段,统统化为乌有,只有一张俊俏脸蛋儿和讨人欢心的本事,才能让这些女子有与秦嬷嬷之流谈判的筹码,让她们安身立命。

    萧云芷贵为曾经的国公长女,自然不会烟视媚行的手段,更不会奴颜婢膝,辗转男人膝下。能在这群狼环伺的地界儿苟存至今,她自然有她的聪颖,少年时与其他贵女手帕相交时得到的消息,各位官员家族错综复杂的人情往来,她自己的才情和谈吐,都成了她自保和笼络关系的手段。

    她虽然不谄媚讨好男人,却也深谙男子的喜好和秉性。她点这一盏茶,和屋内点燃的袅袅婷婷的香薰,一并能让色欲熏心的男子身体舒畅,平心静气。

    可今日,她是算错了。

    “芷儿。”

    眉眼蒙着阴翳的男子开口,一道本应缱绻动人的昔日称呼仿佛是从喉咙之中硬挤出来,混着晦涩的血浆。萧云芷点茶的动作一顿,平静的双眸无声大睁,苍白清丽的面容难得露出失态的震惊。

    精巧的茶器从她手中滑落,咕噜噜滚在案几上。她回身望向不清自入,走进她卖身的房室的男子,瞳孔细细地颤抖不止,一截儿苍白的手腕染了茶水,素手在膝头不受控制地握成拳。

    太子祁弘晟直勾勾地看着她这满面的错愕苍白,目光像一口阴邪的唇舌,细细舔舐过萧云芷颤抖的眉眼,和她支棱的指骨,而后微微弯起薄唇,阴郁至极地笑了。

    “芷儿见到孤,何故不得开怀?”

    这么一句来自薄情郎云淡风轻的话儿,让萧云芷胸口重新有了热气。怒气夹杂着怨恨让她的胸口起伏不定,掩藏其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如海啸山崩一般,顷刻之间将萧云芷竖起的高墙冲垮。

    她不能泄了这委屈,不能露了怯。她在心中反复鞭笞自己,却不知她的眼睑早就红透,眼尾如同施了脂粉,像一对振翅欲飞的蝶翅。

    她美极了,即便在这种不堪的境地,仍然轻而易举摄人心魂。可她越是动人,祁弘晟心中的憎恨越是剧烈。因为他知道,这娼妇就是用这副皮囊引诱男子做她的马前卒,用她下贱骨头红杏出墙,与别的男子共赴巫山,身怀野种,死不悔改!

    他记得很清楚,前世今夜,他拼着被父皇猜忌,从宫中偷跑出来,在后半夜来到了萧云芷被逼卖身的画舫,而那时,他的好皇弟祁弘辰正从萧云芷的房里出来,而榻上的萧云芷面如敷粉,眉眼流波。

    可那时他年少无知,毫无芥蒂,只当祁弘辰是来帮他照顾皇嫂,一心担忧萧云芷的处境,想尽办法将她救出教坊司,为此差点儿失了母后以命为他换来的太子之位。

    可他得到的是什么?萧云芷这贱人与齐王祁弘辰暗通款曲,红浪翻滚不知几何,更怀有孽种,借此入太子府,让他做了多年活王八!

    直到多年后他登基为皇,这对奸夫□□才露出马脚。滔天的罪孽被捅破,萧云芷这贱妇竟然还不死心,与那奸夫串联谋逆!索性他早有察觉,杀了祁弘辰那狼子野心的逆贼,将萧云芷这不知廉耻的娼妇剥去贵妃服饰,囚入别院,日夜讯问,只盼她认罪认罚,迷途知返。

    可即便到了那时,萧云芷仍不知悔改,至死不服软。无论他给她多少机会,仍一心向死,最终竟然连皇帝费尽心机要她怀上的皇嗣都保不住,血崩而死!

    祁弘晟生于皇家,自幼便是天潢贵胄,即便不为皇父所喜,仍然夺得皇位。他一生坦途,怎料让萧云芷这娼妇摆了一道,余生郁结不散!他太过憎恨,在萧云芷死后日日咒骂,不顾北地鞑靼压境的危局,开始求仙问道,服食仙药,希求将那恶妇的魂魄擒来,生生世世镇压佛龛之下,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可丹毒过剩,皇帝壮年而崩,死时北境鞑靼南下,九州生灵涂炭。

    可或许是上天垂怜,祁弘晟竟然重活一世,而这次,他要将一切,都从萧云芷这不知好歹的娼妇身上讨回来!

    想到此处,祁弘晟已是恶念翻滚,手心握着的鱼形玉玦几乎刺入他的掌心,而他浑然不觉,只一味盯着萧云芷。

    “民女,叩见太子殿下。”

    萧云芷从床榻上走下来,翩跹的衣摆簌簌作响,恰好掩盖住她颤抖不止的双膝和苍白支棱的脚踝。她俯首跪在冷硬的木板上,借垂头的动作掩盖眼眸之中聚起的水光和怨恨。

    她想不明白,为何祁弘晟还要出现在她的面前。在他践踏她的家族,抛弃她于危难,在她求助无门空留笑柄,在她已经心如死灰,欲要将他遗忘之后。

    他为什么还要来见她。

    他为什么这时候才来见她。

    忍得太久,万般可鄙的委屈和被负心的怨恨填满了萧云芷的心口,让她的心脏刺痛不止,尖锐的痛感能让健壮男子满地打滚儿,可是萧云芷一声都没有吭,只由唇角缓缓落下一丝血线。

    “呵……”

    高高在上的太子发出古怪的嗤笑,像是暗夜里的枭鸟,不屑又残忍。

    “民女?芷儿,看看你如今身在何处。民女已经不是你用得起的了。”

    萧云芷冰冷苍白的指尖和打了木蜡的地板触碰,血丝从指尖儿溢出来,萧云芷的唇角细微抽搐片刻,重新启了苍白的唇,声音沙哑道:

    “贱妾萧云芷,叩见太子殿下。”

    暗影中,太子祁弘晟的手指在激昂的情绪中抽搐着,不受控制般拈弄着。他俊朗的面容半边露在光里,半边藏在暗影中,阴翳邪佞如同邪神的圣像。他的唇角挤出扭曲的形状,而后伸手将萧云芷搀扶起来,声音诡异地柔和下来。

    “芷儿何必这般自损?此处并非久留之地,孤身为储君,前来此处是冒着声名扫地的风险,芷儿可知孤的苦心?”

    话虽轻柔,他的手指却犹如钢箍一般,紧紧攥在萧云芷单薄的肩头,引起阵阵刺痛。萧云芷喉咙发紧,光是压抑心中剧痛和落泪的冲动已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无法开口,只垂首看向禁锢着她的巨掌。

    她太熟悉这双手了。年少时期,祁弘晟的母后极为喜爱她,频频将她召入宫中。宫中红墙堆叠,层台累榭,多少次,就是祁弘晟这双手指修长,掌心温热的手,紧紧包住萧云芷的手指,牵着她一步步丈量繁复的宫道。

    她记得这双手的温热,记得这双手如何次次牵她前行,扶她下马,为她披衣,如何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抚过她的碎发和侧脸。

    而如今,这情郎温存的手,却犹如一道铁箍,深深刺入她的骨血,致使她痛彻心扉。

    “…也罢,也罢…”那熟悉的嗓音轻声呢喃,没有半点儿属于活人的温热,反而犹如恶鬼般阴邪:

    “芷儿向来是不缺鞍前马后、趋之若鹜之人的。所以从来不记得孤对你的好,是不是?”

    “不过到了这般境地,芷儿还是莫要耍小性子了,便是再不记恩,也该听话吧?走,跟孤回太子府。”

    萧云芷冰凉的双腿慢慢聚起了力气,她抬起血红的眼眸,不再枉费心机掩藏眼底的怨恨和哀伤。

    她在原处站定,心里清楚祁弘晟绝不是真心帮她脱离苦海。

    去岁国战至今已经有一年余了,距离萧国公府通敌叛国之案尘埃落定也有九个月,几乎横跨一整个寒暑。几百个日夜,足够萧云芷从年少爱慕中清醒过来,也足够消弭萧云芷心中对祁弘晟最后一点儿期待。

    她奢望祁弘晟不肯见她是因为皇帝猜忌,也奢望过齐王的小太监所言不过是对祁弘晟的诋毁。她指望着哪怕她与祁弘晟再无缘分,祁弘晟也不会对萧国公府落井下石,也不会当真舍得她沦落风尘。

    可事实便是,祁弘晟舍得。他甚至乐见其成,在她最落魄潦倒的时候,不惜亲身来羞辱捉弄一番。

    为什么呢?萧云芷怎么都想不通。

    但她不准备跟祁弘晟离开。迟来的的假仁假义,她不稀罕。

    萧云芷出身萧国公府,从小便和勋贵子弟一道骑马射箭,虽然不算精通,但腰腿也算细韧有力,没有被祁弘晟一把掳走。她带着水光的晶亮眼眸中,倒映出祁弘晟骤然阴郁如鬼魅的俊脸。

    “哈哈...哈哈哈哈...”

    祁弘晟突然开怀笑了,握在萧云芷肩头的手如同鹰爪,几乎捏碎萧云芷纤弱的骨骼:

    “做婊子上瘾了?装模作样的娼妇,你今夜在等谁呢?户部侍郎家的幼子、淮安侯的世子,还是——”

    他顿了顿,双眼之中闪过阴邪的血色,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鬼爪,几乎刺破眼眶,扑到萧云芷苍白的脸上去:

    “还是孤的好弟弟,齐王祁弘辰?”

    萧云芷如坠冰窟,浑身上下僵硬得无法挪动,像是被林中猎户吓得呆滞的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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