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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户部侍郎幼子王源、淮安侯世子郭敬文,都算得上是萧云芷这儿的常客。

    萧国公逆案后,皇帝龙颜大怒,发落了所有为萧国公求情、企图翻案的官员,余下官员无不战战兢兢,对于萧氏两位孤女和遗孀,无人敢提出半点儿求情收容之意。

    明面上的求饶不曾有,暗地里的悲悯却不算稀缺。萧国公在朝为官数十载,虽不结党营私,但总少不了应酬往来,朝中官员、世家大族之间,总都是相熟相知的。

    许多人都曾经受过萧国公的恩,他们的子女也多半与国公子女交情匪浅。

    在落难后,萧云芷想要求存,想要找出萧家满门被陷害的真相,就少不了利于这些昔日交情。索性并非所有人都如同祁弘晟一般薄情寡义,而萧云芷十分擅长此道。豪掷千金来见她一面的男子,无论来时抱着奚落还是怜悯的心思,无论是否幻想与她春宵一度,在她几番恰到好处的循循善诱后,都或多或少露了些消息给她,也或多或少拿出钱帛供养于她。

    而这些,在重生的祁弘晟看来,就是彻头彻尾的婊子行径。

    面对如此羞辱,萧云芷浑身发抖。她从没想过婊子、娼妇这样市井粗语,会出自一国太子之口,更没有想过昔日百依百顺,百般照拂的情郎会用这样的话来羞辱她。

    有那么一刻,她心里被不甘悬着的巨石终于落了下去。她想着就这么算了吧,从此她和祁弘晟一刀两断,她哪怕曝尸荒野,魂飞魄散,也再不要想起这个人、见到这个人了。

    过往多年,只作她痴心错付,黄粱一梦。

    她忍着肩胛处的痛感,伸出苍白颤抖的手指,隔着衣物握住祁弘晟的手腕,哑声一字一顿道:

    “贱妾蒲柳之姿,不洁之身,不劳烦太子殿下相顾,只恐污了贵人的眼。还请殿下自重。”

    她说着,一双带着泪光的眼径直看向太子,不闪不避,不愧不逃。她心已经死寂如冰,却不知道她眉眼流波,被泪水润过后焕发出雨后新芽般的柔软生气,潮湿的眼睫粘连一处,如同黑蝶振翅,眼尾的晕红比春波更加潋滟。

    祁弘晟胸口的躁动几乎撑破胸腔,发出聒噪而不绝的嗡鸣。他呼吸沉重,额角青筋因萧云芷这不知轻重的挑衅暴起,让他面色显得几分狰狞,齿尖儿发痒,有什么骚动不休的欲望让他几乎失去了人的形态,他渴。

    他多久没有见过萧云芷这般生机勃勃的模样了?他不知道。萧云芷去时,食水不进,神医难治,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当一个人想死的时候,任他九五至尊,威震四海,也是拦不住的。

    萧云芷恨他,至死不愿施舍他一个眼神。即便他仪态尽失,赦免她的家族,亲手为她的亲族甚至奸夫收敛尸骨,也是无济于事。

    而萧云芷莹白的皮囊就在他眼前,那双鹿似的眼睛映出他的影子。她恬不知耻的皮囊下涌动着带着体香的血浆,那是他熟悉的味道,她青涩的脸庞生机勃勃,每一厘对他这样死而复生的腐朽之人都是致命的魅惑。

    这一回,他不会再堕入她的媚术。

    祁弘晟松开了紧箍着萧云芷的手,转而轻柔地拢了拢萧云芷被拉扯松散的领口,声音温柔,口中的话语却让人如坠冰窟:

    “是孤太给你脸了,芷儿,让你觉得你还能拒绝孤。你怕是还不知,你嫂子几月前在浣衣房偷偷产下一子,你们萧家又有后了,可惜不会长久。”

    萧云芷一颤,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去,希求从昔日情郎的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可那无迹可寻。而后,她听祁弘晟笑着说:“孤不想说废话儿,跟孤走,否则你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任何萧家人了。”

    他话中的威胁几乎昭然若揭,萧云芷短暂地愣怔了一瞬,她发着抖的身体就迈开了步子,如影随形地跟上了大步离去的祁弘晟。

    先前被用作钓来齐王诱饵的半珏鱼形语落在地上,在幽暗的房室里散发着微光。萧云芷垂下的目光颤动片刻,再也没有逗留。

    *

    门外守夜的丫鬟璧月隐约听完了屋内二人的对话,抖得如同筛糠,一张未长成的小脸儿汗如雨下,在月光之中显出几分惨败的死色。

    太子府的侍卫开道,在画舫一侧搭了木箱垒成的梯子,直连一艘快船,未有惊动画舫中宴饮之人,码头上也隐约看得见一辆来自宫中的金顶马车。

    萧云芷月白色的素影慢慢沿着木梯走下画舫,抖得遭不住的璧月小心抬起头,便见两位高大的太子府侍卫仍然未曾离开,健壮的身躯如同巨塔一般,随时都可能撕碎璧月稚嫩的喉咙。

    她怕得失了声,濒危之际,她的四肢凌乱地滑动起来,爬到萧云芷的厢房里捡起了那块儿鱼形玉玦,像是拿着一块儿保命符似的紧紧攥在怀里,拼尽全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在太子府侍卫身后下了木梯,到了快船之上。

    “我家小姐...我要去伺候我家小姐。”

    在领头侍卫的目光扫过来时,她强作镇定地说。侍卫没有搭理,沉重的目光一挪开,璧月才张开口唇,像一尾离案的鱼一样剧烈地喘息起来。

    她不能被灭口,她赌赢了。

    河边滔滔水声渐渐被抛在脑后,璧月拼命跟随着太子府的车马和马背上的侍卫,临到太子府门口,她几乎都要放弃了,半珏鱼形佩被她囫囵放在衣袋里,不知有没有被颠碎。

    若是此刻跑了,跑出城去,或许在荒郊野外能做一会儿自在良民。

    她想着,可很快就将着荒唐念头抛诸脑后。

    她们这样的罪臣之后,早就被官府扣押了身契,这辈子都要做个罪奴官妓,她们的后代都生生世世翻不了身的。

    她们所在的教坊司,平日里不计较她们从恩客身上掏出多少银钱,而最防她们擅自了结生命。

    没有盼头的日子是裹着面糊的剧毒,就算是饿到极点的人,也要掂量掂量才能下口。

    无数人想过跑,可能往哪里跑呢?去荒山野岭里被野兽啃噬尸骨,还是擅逃教坊司被捉,剥去衣物浸猪笼而死?

    璧月不想死,她知道萧云芷也不想死。所以即便她怨恨自己的父亲冥顽不灵,非要为萧云芷犯下叛国大罪的父亲鸣冤而连累全族,怨恨萧云芷的父亲造成了这一切,她也要跟随萧云芷。

    萧云芷在乎璧月这样毫无价值的奴婢,比揽月楼里任何人都在乎。她有一种独特的吸力,即便在揽月楼那样的虎狼窟,人人都只想着算计和自保的地方,她仍然像一块儿暖玉一样熠熠生辉。

    她能带着璧月活下去,璧月笃信这个念头。

    她鼓起勇气,走入了新落成的太子府。

    *

    上个月太子府刚刚落成,皇帝下旨,为太子祁弘晟指了一侧妃,补偿太子因未婚妻落罪而延后新婚的苦处。随着太子新婚,太子也从毓庆宫迁出来,住进了新造的太子府。

    可巧的是,这位太子侧妃仍然姓萧,且正好是太子未过门的未婚妻萧云芷的堂姐,萧婉晴。萧婉晴出自萧氏三房,正是那大义灭亲,检举族兄的萧侍郎的嫡女。

    这门婚事既草率又不伦不类,但那大义灭亲的萧家三房如今官图蒸蒸日上,萧侍郎如今已经升为工部尚书,其子也在今岁科考,金榜题名。虽然朝中许多老臣对这不念亲故的一家颇有微词,但为忠君之心而抛却兄弟之义,谁又能当面指摘萧家三房的错处?

    除却这位侧妃,皇帝还定了新太子正妃的人选,顾芝这名字一出,当即引得朝廷鸦雀无声,唯有太子平静地跪地谢恩。

    顾姓,正是太子的母家,因为谋逆之罪而全族俱灭的镇西大将军府。

    八年前,镇西大将军顾文昌得胜而归,入朝面君不拜,骄纵之态举朝皆知。皇帝念其功勋卓著,不忍苛责,反而重重赏之。不多时,西北再起战乱,顾文昌率军酣战,却在战时无诏归京,口称勤王救驾。

    无诏归京乃是将者大忌,皇帝震怒,当即令人将顾文昌斩首于京外,顾家满门抄斩,一个不留。顾皇后被废去后位,在冷宫中自缢而死,死前留下信件,与皇帝说太子稚子无辜,还请皇上网开一面。

    皇帝与废后情深,终是潸然泪下,太子侥幸得保其位,苟存至今。而十年过去,当年谋逆之案已经鲜少有人提及,而一位在当年逆案中侥幸存活的顾家孤女也被朝廷找了出来。

    这位顾家仅存的遗孤,便是顾芝。论起亲缘,她是当朝太子表妹。不知皇帝是否年迈体弱,又念起当年与顾皇后的情谊,竟然写了些语焉不详的圣旨为顾家平反,复了顾文昌将军之位,还容许顾芝为顾家人立了衣冠冢,还舍与大量钱帛。

    更是将她指给一国太子祁弘晟。

    圣旨一出,朝臣同情起这明显不为皇帝所喜的太子。毕竟便是最不受宠的皇子,也不会被指婚罪臣之女,这太子接连被指了两个罪臣之女作妻,日后的日子恐怕难过。

    不过自古以来男子成家立业,太子被指了婚,终于搬出了宫,有了自己的府邸。府邸是内务府新造,雕梁画栋,层台累榭,恢弘大气。今夜太子归府,不知为何龙行虎步,面色透着诡谲的兴奋,带着一衣衫翩跹的绝色女子径直走入了祭奠废后的祠堂。

    “跪下。”

    沉重的木门在萧云芷身后陡然闭合,她抬眼看向阴森殿中先后那张温和坚毅的面容,矮身跪在了先后的牌位前。

    无论祁弘晟如何,先后待她极好,数年照拂之恩,她不曾忘。

    “儿臣给母后问安。”

    太子对先后灵位上了三炷香,恭敬一拜,而后转向跪在冷硬金砖上的萧云芷,阴郁而轻缓道:

    “母后怕是不知,您视为己出的芷儿,如今已是人尽可夫的娼妇了吧?母后知道吗,她背着儿臣和祁弘辰暗通款曲,此刻,肚子里怕是正藏着他们颠龙倒凤留下的孽种。”

    萧云芷听到此处,已经浑身发抖,双目发黑,跪都跪不住。她想不到羞辱竟然没有止境,熬过一次,下一次竟然更酷烈,永无宁日。她奋力抬眼看向祁弘晟,看着他开合的唇吐露着她不能分辨的话语:

    “她对不起儿臣,更对不起母后。不过没关系,今夜她就跪在这里,跪在母后的灵前,跪到她肚子里的孽种流掉为止。到那时,母后也就能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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