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中午的时候,有人来敲门。

    我那时正在院里喂鱼,听见声儿也顾不上擦手,捏着鱼食袋就去开门。门才裂开条缝,外头就挤进个脑袋,两眼瞪圆,猫一样的仰视着我。

    “你果然住在这!”

    我被对方这过度热情的架势整得有些懵,定睛一打量,才认出来是林官。心里惊讶,但还是侧身让她进屋。院子太久没打扫过,落叶铺了满园的灿黄,勉强翻出张干净椅子让她坐下。

    “怎么突然想起来看我了?”

    林官额头一层薄汗,怕是花了不少时间才找到这地儿。被我这突然一问,举着茶杯支吾半天,说是有事想聊聊。期间衣袖随着动作跌落,露出腕子上半截红绳来,很是扎眼。我笑了笑,示意她直说。

    “前不久,我收了个东西……”她咳嗽几声,放下杯子开娓娓道来。

    这一切的开始,都源自一个箱子。

    这箱子高度及腰,外观与普通货箱无异,打着结实的木架子,看不出内里。寄件人是林官的一位老主顾,要她帮忙处理里头的东西。她也没多想,照常做了些准备便动手开箱。

    然而开箱的瞬间,里头的景象却让她浑身一颤。眼前透明的泡沫纸上贴满了厚厚一层符纸,咒文蛇一样的盘在纸上,黄底红字,分外瘆人。

    林官年纪虽小,但毕竟也是行内混大的主,什么怪事没见过,啧了声便继续。这符纸上头的敕令她能认个大概,都是些日常驱邪镇魅的咒语。于是只当事主胆小,剖开泡沫纸后打包进了垃圾桶。

    本以为惊悚之事到此为止,然而随后映入眼帘的东西,才真正她觉得毛骨悚然。

    这箱子里头,藏了个人。

    那人蜷在箱底,全身被挤压出了一个古怪且不自然的姿势。两只手环住小腿,头埋进膝盖间,看不见脸,往上的脖子折成了一个近90度的直角。整个人瘦得离谱,露出的四肢竹竿一般骨节嶙峋。身上只裹了层单薄的老旧粗布衣料,看面料与款式,像是上世纪的产物。

    没有臭味,没有血迹。这不是尸体,这是具人偶。

    林官很快冷静下来,干脆翻出工具彻底拆了箱子,露出里头那具人偶的真身来。这偶身型接近真人,重量却出乎意料的轻。细细打量,五官塑造得格外细腻,双眸紧闭,似乎仍困于睡梦之中。

    林官觉得这东西古怪,从面部特征看,这东西像是应该是照着佛造像塑的,慈眉善目。但除此之外,其他位置却又完全对不上。它有关节,或者说,它的关节位置被雕刻成了一种拴锁结构,类似提线傀儡,能够灵活活动。其次,这偶的肢体比例过于接近真人,各处细节特征准确,作为造像实属罕见。

    说白了,就是像个人,但不像佛。

    硬要解释的话,这或许是个供奉物。身下覆着一层厚厚的深色烛污,应该是被人长期摆出了一个迭伽坐的姿势,供在神堂受人顶礼膜拜。

    怪了,拜这东西做什么。

    林官满脑子疑惑,不过当时也来不及细想,她注意到一个更奇怪的地方,那就是这偶的材质。看纹路本以为是象牙之类的骨质材料,坚硬柔白。但这么大的形态却连个拼接痕都没有,只可能是一整块巨型兽骨,被匠人细致雕刻出了四肢和五官。

    听到这里我也是满心不解,正寻思是不是琉璃厂整出来的新花样。林官却摇头,颤着声线否定了我的猜想。

    ”我先前也以为这就是个伪造的偶,最多有点些工艺价值。直到……我把它送去做了扫描。”

    她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平板,快速划出几张黑白照片递到我面前。影像上头扁平的灰白暗影重叠,只能看出个大概的轮廓。我认出这是送去做了探伤,类似给人做X光检查,不用破坏便可探清文物内里状况。

    换作最常见的那种泥塑菩萨,身躯里头大概率填充着干草木条与泥土,但这偶却大不相同,在那灰白轮廓之中,覆盖着一层颜色稍浅的丝状物,细密凌乱,有深有浅。这其中有一组最为明显,左右对称,拇指粗的线条有序从上往下排列着,整齐有序,如同花一般盛开在胸口,隐约能认出属于人类的骨骼特征。

    “肉身佛?!”我靠了声,下意识站起身来。

    这肉身佛又叫包骨金身,一身镀金外壳,里头裹着的却是修行得道的高僧。这些人大多圆寂后由信众为其塑上金身,供在神堂,称之肉身菩萨。种种缘由,极其罕见。

    林官闻言先点头,又摇了摇头。

    “但是,这偶没有壳。”

    这么一想也是,金身外头多少会有裹着有塑金泥壳,但这具偶不仅没有外壳,连五官都是完整的骨质。

    林官比了个手势示意往后翻,往后图像便立体了起来。这是一组完整的三维重建图,整具偶被还原成了一个立体的三维模型,从内到外,所有的物理结构清晰可见。我定睛细看,最后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某种意义上,也确实是肉身佛。

    不过却不如我理解的那般,外头镀上一层壳,里头封藏一个人。

    首先看见的,是位处中央的肋骨,如同花瓣般根根骨节分明,排列有序。但在这些骨头之上,又粘连着大量的细密丝线,从前胸往身后逐渐密集,逐渐蔓延、融合成一层壳,包裹全身。只在心口的位置留下了一处空白,猛一看像是朵花,拉近了,能看见里头已经被定型的肺部组织,细小的气管清晰可见,如同树一般倒悬在胸腔中。

    我似乎明白过来,正是这些不该存在于人体中的细密丝线,穿过骨骼蔓延生长,聚拢如壳般包裹住了整具身躯,塑造出了这尊实心骨肉的佛。

    “这是什么?”

    “是骨头。”林官轻声说道。

    这些缠绕的丝状物,全都是骨头在体内异常增生的产物。

    也就是说,这曾是个活生生的人。

    只是骨丝如同珊瑚一般在体内不断增生,逐渐替代了正常的血与肉,在身外覆上一层壳,那人便被囚于自身之中,活活憋死。随后被供上神坛,塑成这人间的神佛。

    “那你准备怎么做?”我合上平板,只觉这事着实骇人,竟开始好奇这偶生前的遭遇。

    “我本想把这东西退回去。”林官叹完气,整个人随即松垮下来,举着茶杯犹犹豫豫,指腹来回摩挲杯沿,都快包浆了才放下杯子,撩起眼皮盯回桌上平板。

    “但现在事主失联了,东西栽在我手里了。”

    按照林官的性子,这种涉及“人”的东西不知其生前执愿,多少背负些怨恨,她向来不多管。本来准备直接原样送还,可事主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电话打不通,住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

    于是彻底没辙,只能把东西先送去库房收着,想着问问行内几位前辈再做打算。可事主没找到没到,麻烦先来了。没过几天库房便那头传来了闹鬼的传言,搞得人心惶惶。

    这偶多半有问题,不好再拖延。林官托人查到了事主失踪前的行踪,想亲自过去把事了结,又怕孤身一人危险,便来找我陪她走一趟。

    “为什么不去找其他人?”我心生疑惑,于是下意识抱手盯着她看。

    因为身体原因,林官大多时候只负责处理物件,也就是俗话说的搞些理论研究。但说到底也是个行内人,有些手头功夫,更别提家里人个个都是出名的业内好手。不找自家人,反倒来找我这个外行,难免让人怀疑有诈。

    林官大概是没想到我居然犹豫,愣了下又干笑几声,好一会才挤出句“和家里人吵架了”。

    我一愣,没料到是这么个原因,但细想也没啥毛病。她打小跟着兄长混,被惯得就差没上天,有事相求时唯唯诺诺,等事一结,人立马又娇蛮起来,常常是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没少上演手足绝交的苦情戏码。

    想着碰巧最近拔了智齿,半边脸肿着在家窝了小半月,宅得人要疯。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出门散心,于是便点头应诺了这次出行。

    后来回想,当时多少也是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哪知后续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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