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林官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和其他人不大一样。

    她是出了名的胆小,幼时总一副畏怯模样,听到点风吹草动就往人身后钻,跟个鸡崽似的哆嗦不停。

    这大概和她的出生有关,林官祖上一直负责处理这世间邪崇之物,俗话说就是做些驱邪生意。她母亲怀孕时出马,不慎冲了煞,腹中的她也跟着遭了殃,自出生起便遭不住吓,运气好的时候哭闹几天,运气背的时候直接两眼一闭、双腿一蹬,躺在地上魂丢一半,长辈没少大半夜漫山遍野地给人叫魂。因此她也落得清闲,多在后方负责些物件收容工作。

    若不是这次意外相见,我会以为她仍是过去那副胆怯模样。好在那哭啼小孩儿现已长成大人,大概是经历不少,已经习惯了不再恐惧,一路上有说有笑,见不到半点慌张。

    按照计划,这次出行得要个几天。据林官说,那骨偶是在南部沿海的一个山村中发现的,地不算远,却偏,要过去只能搭绿皮火车。

    上了车后我俩开始吃喝,不知道还以为是出门度假。没多久火车一头扎进了山区,信号时断时续,我被网速气得直瞪眼,想睡又觉着闷,干脆摸黑爬下床,去过道吹会风儿醒醒神。

    夜色已深,车厢没什么人,月光照得玻璃外的世界一片清冷寂寂,莫名就觉得孤独。林官也还没睡,这会正倚在过道椅子上,望着外头一闪而过的野山愣神。

    她见我下来,瞬间回了魂一般,摆手示意坐过来。

    “怎么了?”

    林官也不回答,突然举手,几根指头擦着我的脸向脑后探去,还没来得及反应,头皮一阵刺痛,疼得我嗷了嗓子直往后退,等缓过劲了一抬头,见她手指弯曲,指尖捻着一缕黑色发丝,随着车厢节奏在空中抖动。

    “干嘛揪我头发?”

    本来就快秃了。我正要发作,却听她突然眯眼,慢条斯理地问了句“你的‘缚’呢?”。

    我登时哑了火,意识到她是要给我编“缚绳”。

    与邪事儿打交道,自古便是高风险行当。运气不好撞了事,轻则休息几日自行恢复,重则魂魄离体,魂肉解离,甚至当场毙命。

    为了避免离魂,行内人身上大多都拴带着“缚”。这玩意外观类似平日里常见的红手绳,不同之处在于里头捆进了主人毛发,用以锁魂护身。林官也不例外,因为体质特殊,她身上的缚绳足足拴了五根之多,从脖颈一直到四肢,为了不显突兀,她在这些绳中另加了些花里胡哨的小饰品,看着倒像是最近流行的自制首饰,挺有个性。

    几年安逸日子让我停了这种自保习惯,手上的缚绳早已不知去向。林官瞧出了我的怠惰,摸出几根红绳就着头发开始编绳。末了,结结实实地拴在我手上,一通欣赏后说了句真不错,便折腾自己的事去了。

    等到火车啸叫着进站,天色已深,下车一番打听,这地方没公交,进山只能靠车。问了几个凑过来的黑车司机,结果一听地名纷纷摆手作鸟兽散,都说太偏了不去。

    我正琢磨着去哪里搞车,林官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啊了声,从兜里翻出件东西,扬手丢给我。

    “这什么?”我伸手接住,挺沉,是串黑色车钥匙。上头还挂着个木雕小猫,萌系大眼与钥匙冷硬的设计风格完全不搭。

    “你的车?”

    “来之前找的本地朋友要的,差点忘了。”她耸耸肩,又解释车主是圈外人,不好带他。

    我也没多想,只当是她提前做的准备。那车就停在火车站边上,是辆黑色越野,裹满了一身泥水,看来之前没少遭折腾。

    有车事情好办很多,上高速后半小时便到了地儿。这村子藏在山脚,不大,一条乡道横穿头尾。我大致扫了眼周遭的建筑,整体保留着清末时的砖石样式,不少石料已经破损缺失,但还是能从精致的屋脊中看出过去的繁荣。

    找了地方停好车,这时天色已彻底暗下来了,外头见不到什么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倚在路边。

    我正猜着骨偶是不是在这村子找到的,林官却摇摇头,说只是来这里找人。说罢她沿着巷子一户户对门牌,突然眉头一松,收住步子开始咚咚的敲。

    门很快裂开条缝,后头探出个中年妇女,肤色黝黑,扎着一头花白的麻花辫。见到我们先是一愣,说了句不接游客了就要关门。

    “等等!”林官眼疾手快把住门,硬是撕出条缝来。“请问是张向导家吗?我们找他有点事。”

    女人似乎见怪不怪,听完只是摇头。说我们来的不巧,人这会正病重修养,不便见面。

    病重?我和林官对视一眼,顿觉古怪。

    “其实这次来是想问下我……朋友的下落,他失踪了。”

    林官递过一张巴掌大的相片,里头一个印着个留寸头的男人,体态魁梧,嘴唇上竖着一道刀疤,这正是送来骨偶的事主。

    女人只是简单扫过一眼便点头,说这人他们接待过。

    “一个月前来的,带着七八个人,说是进山打野味,住在我家,还雇了我丈夫做向导。”

    “他们什么时候下山的?”

    一听我问到这个,女主人皱起眉头,似乎很是不安。

    “当时回来的只有我丈夫,但他疯疯癫癫的,问也不说,没多久就病倒了。”

    “是什么样的症状?”

    我还想追问正要问,却见她一下止住话头,面色变得无比阴沉。

    “天不早了,二位请早些回去休息。”

    “等等!”这回换我一把抓住了门,“我俩一时半会找不到住宿,能否借住一晚?”

    女主人毕竟还是心善,可能见我俩都是姑娘,看着没什么威胁,犹豫再三后,终于侧过身子让出条路,示意拎东西进屋。

    这家人过去显然是个大户,屋里结构是标准的四合院,中央一处青砖天井。家中电器家具虽说简单,但两旁厢房的老门窗雕龙画风,看得出都是些贵重木料。

    客房安排在厢房,安置完行李,女主人给我们简单准备了些吃食,多是些腌肉和酸菜,我不怎么爱吃,不过也没挑。用餐途中三人相对无言,一顿饭吃得很是无趣。

    饭后天色如墨,农村没什么娱乐活动,入夜就休息,村里一片寂静,只有少许动物的鸣叫声。

    一路舟车劳顿此时只想躺平休息,但真躺下又满脑子胡思乱想,睡不着。见困意久久不来,我也放弃了休息的念头,捧着平板来回翻看资料。

    这村子不简单。按照记载,这地方建国前曾以塑佛闻名,从老地图上看,村子以山为界,分上村和下村。上村在山腰,擅塑神佛像,下村位于山脚,经营贸易。不过几十年前据说是闹了大疫,上村几乎一夜销声匿迹,再加上后来山体滑坡,于是再无人敢进去看个究竟,直到近年才开始有人上山打野味。

    女主人并未提起上下村之事,看她的样子,似乎对山上也不太了解。

    骨偶、塑像、瘟疫……上村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想的正出神,林官挤过半边脑袋,举着手机晃到我面前。里头是几张白天拍的照片,她点开,问我有没有注意到这村子奇怪的地方。

    “你说这村子以塑佛闻名,但怎么各家却连个神位都见不到?”

    这么一说也是,按照习俗,家中若供佛,定会在风水位设置神位。但这村子别说神龛,连神佛像都不见一个,着实有些奇怪。

    不过一时想不到原由,我干脆打了个哈欠,把文件一丢,直接爬上床准备睡觉。

    “咱好久没一起睡了。”林官抱着枕头也钻了上床,刚躺下就开始嚷嚷床板太硬,一个翻身差点滚下床,被我拦住。

    “那时候你可还没我腰高,怎么一下就变这么大了。”

    林官听完咯咯直乐,裹着被子在床上一通乱滚,好一会儿乐完了,突然蜷起身子,团起被子盯着我。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这些年都躲去哪了?我们一直在找你。”

    我几乎是一下呆住,没料想到她会提起这么个事,只能草草应付几句,说是在养病,说罢侧身躺过,闭眼装睡。

    林官自然也是知道我在躲,她啊了几声还想要追问,最终还是放弃。不一会儿,感觉身边轻轻陷下一块,我听她不着痕迹地轻叹一气,随即灯也灭了,一切安静了下来。

    一躺下,白天的疲劳瞬间如海啸席来,可山区不如城中,夜里空气阴冷,身下床板又硬,被子里填满砖一样的棉花,我昏昏欲睡,却又觉得寒冷,几番侧身始终是睡不着。没一会儿,黑暗中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林官大概是睡了。

    我莫名觉得心安了些,终于是模糊起了睡意。

    但紧接着,我听到了什么声音。

    咿呀、咿呀。

    很轻,像是动物的哀鸣,又像是人的□□。

    断断续续的,不远。

    我瞬间清醒过来,一下从床上惊坐起。此时夜半,又是人生地不熟,我担心遭人暗算,心里直发慌,于是赶紧下床抓了外衣套上,又把林官拍醒。她睡得正香,被我弄醒两眼迷瞪。我连忙比了个手势示意别出声,仔细听。那咿呀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过于明显,她的眼神也跟着一下锋利起来。

    “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我去看看,你待在这儿,保护好自己。”

    南方冬天虽不如北方那般低温,夜里空气却更湿冷,水汽穿过棉服直扎骨髓,冷得牙齿直颤。夜已三更,天上无云,月光穿过天井洒了一地,把四周照得透亮。

    这回听清楚了,那声音正是从对面厢房里传出来的。

    我不动声色,披着一身月光穿过天井,单手摸向腰后,勾出刀柄藏在手心。

    那声音并不是无机物发出的,更像是生物用喉咙挤压出的单音节,断断续续拼凑成段。

    厢房的雕花木门虚掩着,偶尔随风轻微摆动,带着里头黑暗沿着门缝渗出。

    只是轻轻一推,门便发出吱呀的细微声响,向内打开。月光登时洒满了屋内青石砖地,一点点照亮眼前的景象。

    房间不大,布局与我们的相似。只是撤去床,摆了一张老式竹摇椅。夜里无风,摇椅缓慢摇动着,发出吱呀的声响。借着月光才发现,那椅子上头居然蜷着个人。

    我攥紧刀把,莫名有些害怕。

    过了好一阵,都不见那人动作。说是人,倒更像是个人体模特。半身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露出的部分肌色被月光照得死白,如同塑料般毫无生气。试探着靠了过去打了声招呼,无人应答。我轻轻拍了拍那苍白的手臂,却发现其坚硬的如同石头。

    是假人么?

    我松了口气,放下了戒备。刚想找出手电好仔细打量,却突然见那摇椅一动,接着耳边传来一阵□□,那正是先前的咿呀声!

    我下意识退后几步,刚刚还死气沉沉的那张脸突然一下活了过来,紧闭的双眼突然用力睁开,露出里头浑浊的黄色眼球,狰狞地狠狠瞪向了我。

    这居然是个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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