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吓得一哆嗦,连着后退好几步,差点摔在地上。

    那椅子上躺着的人却再无行动,只是麻木地重复着咿呀声。这是个中年男人,瘦骨嶙峋,一副皮包骨相。对我的招呼不作任何回应,身子也不动作,只是两眼珠子转得飞快,直瞪瞪地盯着我。

    我这才发现,一根鼻饲管从他鼻腔伸出,被胶带固定在脸侧,探入身后阴影中。

    病人吗?我正疑惑着,又注意到他的四肢。这人关节处膨胀出了一团又一团的灰白结节,上头覆盖着皮肤,猛一看去,倒像从肌肉里生长出的肿瘤。

    似乎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的□□声越发激烈,似乎想说话,却又只能干瞪着眼睛,发出些痛苦的闷哼声。

    你为何不动?我心中暗自嘀咕,小心划出藏在袖中的刀,让刀尖扎进手心,让疼痛感顺着神经刺进大脑,接着眨巴眼睛,定定地与他对视。

    原来是这样……

    “薛沐!”

    下一秒突如其来的呼喊打破了平静,紧接着屋内灯光亮起,照得屋里透亮,我被晃得半盲,眯着眼认出是林官。

    “你没事吧?”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来,搭着我是上下检查,确定没事才松手。

    抬头才发现女主人也在门口,她倒是面色淡然,似乎刚醒,身上还套着睡衣,辫子没松,凌乱地垂在肩头。

    “对不起,我起夜走错地方了。”

    我道了声歉,不想她挥挥手,径直越过我停在摇椅前,接着对那人低声哄了几句,又侧身倒了摇椅后的尿袋,再给男人喂了些水。

    那人见到是她,也不唤了,眼神里委屈满满。

    “这就是我丈夫,你们要找的张向导……只是他现在瘫了,总是夜里闹。不早了,二位请回去休息吧。”

    女主人说罢半推着我们出了屋,翻出钥匙把门反锁。见状我和林官对视一眼,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前后脚回了房,一路哈欠连连。

    进了屋本想睡下,林官却叫了声别动,扯过我血迹斑斑的手就开始翻包里的绷带。

    “怎么又来?不疼吗?”

    我的痛觉忍耐力相较他人更强,伤口在刀扎进去时会感觉有点疼,扎完已痛觉全无。不过此时也顾不上伤,我压低声音,唤住林官。

    “那人不是瘫痪。”

    “你看见了?”她一惊,手跟着哆嗦,纱布滚了一床。

    看清楚了。我点头。

    和老板娘说的略有不同,那人的语言功能大概率未受损,他的内脏、器官也一切正常。但是在那层皮肤底下,骨头已经开始在基因预定的区域外偷偷生长、彼此间勾连如蔓。

    这具□□开始骨化了。

    最明显的,是下巴和上颚,二者之间像是珊瑚彼此生长黏合,导致嘴巴被封死无法张开,因此无法言语,也无法进食,最基本的进食只能依靠鼻饲管。其次是他的四肢,露出的可见部分关节增生严重,骨头丝和肌肉穿插交织在一起,锁死关节,无法移动,全身仅剩肋骨还能勉强扩张,以维持呼吸。

    这和那具骨偶一模一样。

    林官听完不说话了,垂下头,手里的纱布卷被攥得变形。

    “先别想了,休息吧。”

    闹了一整夜,我实在是疲了,应付两句便和衣睡下。

    这回是睡着了,但一夜无梦。再醒时外头一阵鸡鸣,农村起得早,厨房里柴火声噼里啪啦扰人清梦,我俩赖了会床才爬起来吃早饭。桌上三人都默契的没提昨夜。我随便塞了几口了事,准备收东西走人。林官道了声谢,从都兜里掏了几张红票塞过去算是住宿费,女主人一阵推托,最后还是收下了。正转身想走,她又突然开口叫住我们。

    “两位老板……你们其实是要上山吧?”

    这会女主人脸上终于有了表情,皱着眉,两只满是茧子的手拧着围裙,犹豫再三,终是开了口。

    “以前老人就说那山上邪的很……我丈夫就是不听劝,想着多挣点钱给娃读书,结果……”

    “我知道他不是瘫痪。”。

    女主人听到我这话,眼睛一下瞪大,像是寻到了救星,急迫的追问破解的法子,但我实在无能为力,只得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她于是叹气,整个人又垮塌下来。

    “能给我们说说当时情况么?”林官不动神色,见状塞了两张红票过去。

    事发时距离他们上山正好一周,张向导一个人下了山,疯疯癫癫的直说胡话。村民只当他受了刺激,送去医院后便纷纷上山,去找失踪的几位主顾了。几天后搜索中止,人们才发现他变得不太对劲。

    他的身体开始变硬了。

    从外表看,除了关节上生长出的几个肿大结节,似乎一切正常。只不过,四肢逐渐变得僵硬起来,像是有东西锁住了关节,将其钉死。检查后发现,那肉里头的骨头正发了疯般乱长,渗进了血肉中,慢慢将其替代。

    省城的医生看了也无能为力,只说是见过类似的骨化症状,但在现有的记录中,没有一例在是短时间内发展如此迅速的。

    再三讨论无果,最后女主人也只得到了一个建议,那就是让他自己选择一个姿势,保持这个状态,一直到最后的终点。

    女主人全程语气平静,我却听得胆颤,勉强才挤出了几句安慰的话。

    大致是见我们去意已决,她也不再多言劝说,只是山一样的立在那屋前,默默送我俩离开。

    “要回去吗?”我坐上车,最后问了林官一句。

    “我得上山……如果你不愿意,可以现在离开。”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虽不知她为何对那骨偶如此上心,但我可没临阵逃脱的习惯。更何况依她这性子,这次劝回去了,转眼就会自己跑来,倒不如带她上山看看,彻底死了这份心。

    想罢我踩了脚油门,把车发动,朝着那山奔去。

    上村和下村之间不算远,但大路已断,想上山只能绕小道。我在山脚寻了块空地停好车,简单清点行李,便往山上走。

    那小道藏在一篇繁茂的树丛之中,能看见少许踩踏痕迹。石板路上生满青苔,走了几步脚底直打滑。穿过矮林便能看见两侧高耸的山体,像是被凿过,壁上光秃秃一片,横着几条老旧的粗铁锁链。林官扫了眼,说那是祈雨的习俗,链上拴着的是铃铛和骨片。因为材质老化变形,风一吹就叮当直响,在这空山中分外瘆人。

    两个多小时的步行后终于到了山腰,林官体力不如我,此时已累得浑身是汗,我见远处有空地正好休息,就喊她过来坐。

    这块地儿不大,所见之处皆破败,不远处一座小庙贴着山壁而建,屋顶和墙体塌了一半,大概是当地的土地公庙,人走庙塌。

    庙前一条山溪淌过,水不深,浅浅一条,底下碎石清晰可见。我就这洗了把脸,卸下行李,又寻了块石头坐下。林官却还在水边蹲着,似乎发现了什么。

    “你看这个。”她指着水底,轻声示意。

    猛地看去这水并无异常,只是碎石略多,盖过泥沙铺满了水底。这碎石颜色灰白,如同指甲大小。

    隔着水看不出质地,我捻起一块在衣服上擦干。很轻,上头结构粗糙,遍布气孔,还挺眼熟。我下意识伸出舌头,上去舔了口。

    几乎是瞬间,就感觉到舌尖的粘膜被吸附住。

    是骨头。

    我呸了两声把东西丢开,石头不沾舌头,骨头沾。这是小时候一前辈教的招儿,听着恶心,但是高效。

    不仅是水底,这附近的所有地面,都散落着这种白色的碎石头,应该是像是顺水从山上流下来的……但如果真是骨头,如此庞大的量,那会是什么动物?

    我莫名打了个冷颤,头也开始隐隐作痛。这时却听林官一声惊呼,她慌张地从水中收回手,指着水底连连后退,直到被包绊倒,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我连忙过去把人拖起,却瞥见她手指的方向像是有什么东西。

    在那浅浅的溪水之底,伸出了半只白色的手。

    乍一看,那手指节圆润,指甲轮廓清晰可见,却白的吓人,明显能看出不是真人。我松了口气,懒得再自己吓自己,就近掏了根树枝,凑近去刨。好在那手埋得不深,浅浅一层泥沙,不久跟着的半截身子也出了土。

    不出所料,是尊佛像,半身华装束手持莲,身形婀娜,往上却没了头,断口锋利齐整。大概是被后来的窃贼盗了首。

    这种事不算罕见,我刚想安抚林官,却见她早已看向远处,低声喃喃自语。

    “怎么这么多……”

    这么打量才发现,四周藏着远远不止这一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露出的肢体片段,浸在溪水与泥土之中,一眼望去,如同坟茔。

    下头活人的村子里找不出一尊神佛之像,而在这被弃的废土之上,遍地葬佛。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些造像被人刻意弃葬于山中,远离人间。至于理由,大概也不会太吉利。

    “该走了,这里不对劲。”

    不对劲。我深知这不是我们两个人能解决的事情,当务之急必须离开,下山寻找支援。

    我起身收拾行李,却看见林官还跪坐在原地,垂头望向水面,没有半点反应。

    “小官?”我感觉不对,过去拍了拍她。

    好一会儿,她终于是抬头望向了我,眼神陌生,又寒冷如冰。

    这种情况我可太熟悉了。于是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便扑上去捉她腕子,这一触碰方觉掌下皮肤光滑,那缚绳早已消失不见。

    该死,她又被上身了。

    我咬咬牙,趁人还没反应过来,伸手攥住双臂,一个用力翻身将人锁在泥地上,几乎是咆哮般吼了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滚出去!”

    林官却没什么反应,整个人古怪地保持着安静,不挣扎、也不言语,任由两手被我摁住,两只眼直勾勾地盯向我,神色如死。

    林官皮肤很白,平日里也注重打理,我总是逗她说这皮相打鬼太可惜。或许是先前我的动作太过用力,她脸擦过地面,被石头划了一条血口,横过颧骨,伤口的血色把周边的皮肤衬得如纸般死白。

    动作太过用力了,手心的伤口再次破裂,血慢慢渗出绷带,染红她的双腕。不知怎么的,疼痛也跟着出现了,它在大脑深处扎根、发芽,一点点蔓延开,最后占据我的大脑。

    我深吸了口气,逼迫精神集中。恍惚间,却不料瞧见身下那张脸开始生出些变化来,从那道伤口开始,皮肤向着周围蜷曲、剥离。一层一层,露出底下异色的组织。先是如黄玉般的脂肪层、然后是鲜红的肌肉,血肉裹着神经与血管,先后溶解消失,最终一切皆亡,只剩一摞白骨。

    “薛沐,你看见什么了?”

    林官,或者说我眼中那身白骨,缓慢地上下关合着那牙色的颚骨,声音催眠一般传入耳中,诱惑着我注视着她。

    皮肤落尽露拴索,一切虚诳法现前*。我见那活人筋肉落尽,白骨化现。

    很快又缓过神来,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尽力不去想。

    她的脸没有事,她的脸没有事。出问题的不是她,是我。

    是我的眼睛、是这种因为躯体疼痛而诱发的白骨观。

    恐惧与无措终是占据了我的神智,伤口疼到极点,下意识松了手。林官此时硬得如一块磐石,轻松挣脱开我的束缚,紧接着反手肘侧一撞,我应对不及,整个人被撞的跌回地上,爬起身就想去翻包。林官,或是说那具白骨,伸手扣住了我的后颈。

    顿时只觉脖子一凉,冰凉的手指蛇一样的缠绕上来,轻微的刺痛从后扎入颈骨,黑色随即如墨一般晕染了视线。

    我似乎是说了什么,身体却如同抽了丝的傀儡般瘫软下来,沉入黑暗,再无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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