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骨头这样东西,我可以说是非常熟悉、甚至了解的。

    我的前半生有太多时间在窥视他人,观察对方身形长相,期间偶尔用目光偷偷掀开其皮囊筋肉,直至白骨显现。

    要说这过程之中观察最细致的,自然是头骨,人体中最不可被舍弃那一团骨头。

    相比身体其他部分的,它显得稍微有那么些特别。精妙、封闭而又孤立,牢笼一样保护着脆弱的脑组织,和其他骨头修长弯曲的形态截然不同。

    不过它也并非生而封闭,头部的29块骨片在年幼时还彼此分开,随着大脑的生长而膨胀。随着时间流逝年龄增长,彼此间的缝隙会逐渐融合消失,头骨变得坚硬且难以分离,成为一个彻底封死的盒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唯有暴力才能拆解,少时曾有人教过我,寻来一把植物的种子,给予水、阳光还有时间,让种子浸埋头骨,静待发芽。随着种子柔软的根须不断生长膨胀,最终撑开了坚硬的骨缝,头骨经历了一场来自内部的瓦解,不同骨块彼此分离。

    过去我曾无数次目睹这个塌陷过程,却不想今天又再次见到。

    眼前那手露出的肌肉线条分明,末端指节落在活棺颅顶,随后手腕曲起,连带指节关节用力,一声清脆的啪嗒闯入耳中。

    在那副手掌之下,先前完整的颅骨像是受到来自内部的冲击,骨骼沿着彼此生长缝隙分离开来,完整的骨头自此变得彼此孤立。

    这便是锁骨施馆。

    通过非侵入式的皮肤接触,直接震碎对方体内的骨头。毁其肉中骨,彻底抹杀魂魄的附着体。

    先前我之所以恐惧他的控制,也是因此。此般神力,也不知是方颢铭是后天习来,还是如我白骨观一般天生就有。

    虽看得入神,但眼下自身难保,一具泥塑突然闪现身前,双手如磐石般扣住我的肩膀,连带着表层泥壳斑驳剥离。看了心里不由直犯恶心,我甩出手斧,用力劈砍过去。

    这里头有骨头,是活棺。因为年岁已久,骨质已经变脆,一斧子过去便没了下额。正要松口气,却不想这东西缺了下巴还能动,仍是不断向前。我回撤几步,正寻思如何是好,只见一只手突然横过眼前,径直捏住那活棺的颈骨,动作轻盈的像是逮住了一只鸡。接着耳边一声咔哒,只见方颢铭松开手,活棺便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皮囊彻底失去了内部的支撑,烂泥般瘫软在地上。

    不得不感叹这人下手比之前更显狠辣。他虽看见不着骨,却极其善于借他人来定位对方破绽,一抓一个准。

    还没来得及喘气,方颢铭一个抬头示意我接着指引,见我指出下一具活棺,他利落地改变了攻势,伏低身子,发力往前一冲,伸手精准地捉住两只活棺,扣住后脑勺往中间相互一撞,内里顿时碰得稀碎。

    我自然不敢落下,逮住几具落单的就是一顿胡乱劈砍。太久没用过蛮力,脑瓜子嗡嗡直响,只知道自己在重复机械性的攻击,虎口发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方颢铭叫了声我的名字,这才停下动作回过神来。下意识扫视周围,只见泥塑残片凌乱躺了一地,破的破碎的碎,都不再动了。

    肾上腺素逐渐褪去,痛觉复苏,我忍不住呲牙咧嘴,翻了片止痛药含在舌下,试图压住感官。

    抬头扫了眼方颢铭,他这会也没闲着,正把活棺拖到一块空地上,列队排开。

    这些东西脱了外壳就是个肉袋子,骨头在皮肉里碎成块块拼图,勉强能看出有个人形,非常诡异。

    方颢铭也不嫌恶心,蹲下身,从身后翻出把刀把皮破了,刀尖在里头细细挑。我直反胃,转身想避开,抬头又撞见对面地上躺了一地,数量更甚,想了想还是转回去了。

    “你在找什么?”我凑过去问他。

    “牙齿。”

    牙齿?我这才想起活棺都被拔去了牙齿。硕大一块地,还有牙齿的怕只有我和他俩人。

    方颢铭在那挑了半天,半天也没搞明白东西在哪,我干脆一狠心上前打量,扫了几眼看出些许端倪。从胸口往下,在肋骨的末端处用线绑着什么。他闻言寻出线头紧拽,扯出一长段绳结,拆开末端发现里头捆着一颗牙齿。

    那牙齿和我们日常所见不同,颜色发红,说是玫瑰的红色,却又更深。这种红色从内向外渗透着,像是血液从内向外充盈了珐琅质,质感温润。若不是形状,我甚至判断不出这是一颗牙齿。

    方颢铭表情略带惊讶,马不停蹄又拆了几具,果然也是如此。

    “理论上,人的寄魂物可以是任何东西,但用了这咒齿,必是深仇大恨。”

    “咒齿?”

    “这是一种怀着极度的怨恨而拔下的牙齿,呈现血一般的红色。牙齿的主人以此作为寄魂物,将自己的魂魄分散后寄存在其中,以控制活棺。”

    “那要怎么处理?”能够狠心拔下自己全部的牙齿用以施咒,实在是深仇大恨。

    “用火烧。”

    我折了根树枝,蹲下身就着手电翻看。用火处理不算意外,但方颢铭随后提出的问题却让我有些意外。

    “你有几颗牙齿?”

    牙齿?我一时想不起,正想伸舌头数数,又想起不久前拔了牙,数量对不上。方颢铭不等我回答,弯腰从地上翻出一个勉强算得上完整的头骨,掰开下颚开始数牙槽上的洞。

    我大为震惊,他见我表情,又解释说先前已自行处理了不少咒齿,有了这牙洞便能估出大致剩下的数。我心里不由感叹他的脑回路,方便,但也确实离谱。

    我在边上望着他一颗颗数,脑子里木鱼敲得着火。好在这工作很快结束,他把骨头放进坑里用土埋了,拍拍手表示完事。

    “还差2颗牙齿。”

    方颢铭若有所思,我们俩目前零零散散收集了30颗咒齿,参考这头骨的32个牙洞,缺失的牙齿应该在2颗上下。

    我巡视一圈,现有的泥塑已经由里向外被翻了个遍,并没有找到遗漏。难道还有漏网之鱼?我不由烦躁。

    方颢铭没有过多纠结,他翻出张无字符纸,厚厚裹住那一摞牙齿,淋上酒精点了。

    这画面看得我难受,加上头痛欲裂,并不想参与。方颢铭大概是看出来了,让我先去边上处理伤口。我也没跟他客气,赶紧找了个树桩子坐下,简单一番处理,闭着眼等痛觉和白骨观消退。

    稍作松懈,才意识到肌体已经严重消耗,疲劳和酸痛感占据了全身,脑袋乱成一团浆糊,似乎还有点发烧。我靠着根老树干子,差点直接昏睡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朦胧中听见沙沙的草木声,伴随着鞋底碾过细砂的声响,有人在面前停下。

    “还好吗?”

    “我还好。”我挣扎着撩起眼皮,方颢铭担忧的表情映入眼帘。

    “该往上走了。”他点点头,稍稍侧身,让出身后的路来。

    夜色深了,月光更亮,把林子照得透亮。没了遮眼的雾气,路便显出来了。

    在不远的前方,我看见了一副来自过去的光景。

    那是一片不大的空地,过往岁月留下的一切都被遗忘于此,有的是人,有的是物,皆已被时间固定,彼此间可见却不可及。不管我们这些外来者如何侵入这幅光景,那干瘪的身躯都不会再作出任何反应,曾经流动着血与肉的生命早已变成了纯粹的钙质雕塑,无一不被骨头替代血肉、锁住关节,永久定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方颢铭引着我从中穿过,我们像是鲁莽闯入神明棋盘的蝼蚁,蹑手蹑脚地穿越这一片停滞的时空,小心不去惊扰。

    但我又忍不住想要细看,左顾右盼间,恍然遇见一具空壳。

    那还是个少女,与我一般高,却比我小。大好的年纪,怀中搂紧哭泣幼童,恐慌与无助写满了整张已经干涸开裂的脸。

    我忍不住在身前停留,与她像是镜子的两面,相互映照。她的眼神却越过我,直勾勾看向下山之路,短短几步早已遥不可及。

    我心中顿时万念纷杂,疑惑这山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在无力改变的悲剧面前,人只能哀叹着穿行而过,却不能停留。千百年来,从未改变过。

    接下来这一路走走停停,见过太多逝去的痕迹,麻木逐渐填满内心,但渐渐又被那悄然占据的新生命所惊叹。

    植物率先攀上了干涸的骨架,以此为枝繁衍生息。苔草如绒,攀上游尸为其裹上一层薄衣。其中又有些未骨化完全的躯体,皮肉腐尽后肢体千疮百孔,表皮破开块块空洞,能从此处窥视到内里的器官与血管,青色藤蔓趁机纠缠进牙白的骨丝间,偶尔在空隙中开出些斑斓小花,怪异、却又带着些许瘆人的美感。

    走出这片尸陀林,就进了村。大抵是因为人的骨头本身坚实,外头的遗骸虽有损毁,但大多还保留着最初的姿态和形状。相比之下,村中的木制建筑塌的塌倒的倒,所见之处举目破败,只剩少数还能看出细节的精制木料,散落在野草间暗示过往繁华。

    方颢铭寻了处还算完整的房子,想在檐下稍作休息。我眼尖看见边上草堆里躺着块破匾,走过去翻出来。上头爬满黑青色的苔草,应该是写了什么东西,于是又寻了根木棍,一点点刮蹭出底下的大字。

    “工坊?”

    由于前面二字已经丢失不见,不知该房屋具体作用,我心生好奇,想要进门一探,却被方颢铭抢先推门。这么一进才发现,院里太久没人气,贸然闯入吃了一脸的灰,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待烟尘落定,眼前四望宽敞。

    映入眼帘的是个堆满泥石和木桩的大院,里头一片凌乱,墙角堆砌着许多塑像的原料与木料工具,因年岁太久,多半腐朽干裂,估计一碰就碎。

    我左右扒拉一阵,没翻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正要唤方颢铭,眼角却无意扫过墙角,瞧见一团黑影云一样的窝在角落。

    “这什么?”我好奇的用手电一照,下一秒却差点吓得软倒在地。

    在靠墙的角落处,僵硬地立着一个瘦长人影,侧身佝偻着,四肢不过竹竿粗细,比例更是极长,手掌几近贴到小腿。上头缠满密密麻麻的一圈圈麻线,看不清五官。

    “别慌,这是个木架子。“我正举着手电暗自琢磨,方颢铭突然闪现身后,我给吓得差点魂飞魄散,好一阵冷静,才发现他说的没错,这玩意就只是个木架子。

    这种架子上下都用麻绳捆着,刻意搭出一个人形。我估摸着应该是泥塑的内部骨骼支架。往后看,这东西还密密麻麻堆了不少,看得人直发毛。

    “怕了?现在下山还来得及。”或许是被我表情乐到,方颢铭语气有些幸灾乐祸。

    “才没有。”我白他一眼,刚想着换个地方找找,转身却见一张脸直接贴在我面前,白的如同纸人。我呼吸停滞,两脚一绊往后跌倒,只是没料身后还站着个人,俩人在地上摔成一团。

    “别怕,那是没上色的泥胚。”方颢铭拎鸡崽一样揪着帽子把我从身上拎起,又解释了那纸白人面。我拿起手电去照,确实是个塑像泥胚,脸上打了个底还没上颜色,和个纸人一般煞白。

    “怎么都是这种泥塑像?”

    方颢铭耸耸肩,猜这里头塑的都是神佛像。随即又问我有没有听过“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么句话,早年的佛像大多以木为骨,用泥作肉,一场大雨便可毁掉里头的泥胎。

    我正认真听着,突然听见空气里传来一阵细微的木头吱呀声,二人顿时收声,收敛呼吸开始四处找寻。

    这么一看才发现,先前摔倒的墙上居然还藏着扇门,由于样式和周围木墙雷同,天黑着不刻意找根本看不出。我这无心一摔,反倒把门撞开了。

    方颢铭眼前一亮,一番小心检查后推门进入,里头是个不大的小隔间,四面摆设书架,几乎没有活动空间。

    大概是因为封闭完好,家具装帧大多保留着当初的样子。书架上胡乱堆放着几本老书,封皮铺满了厚厚一层蛛网和灰尘,令人望而却步。

    好东西。方颢铭来了精神,也不顾脏,简单用手拂了尘土,开始翻阅。

    “这里头是什么?”

    我心里也是好奇,探头挤过去看。这书外层虽已受潮霉变,但好在内里保存完好,字迹与画像仍清晰可见。

    “可能是度量经。”方颢铭翻出手机开始拍照,又示意我过去打光。

    简单的黑笔墨线,却规定了千百年佛像塑造的一切标准。与其说是书,对我而言却更像一个古怪的故事绘本。

    想来这村中人大多从事泥塑这一行,只是不知为何自身反被制成了偶,也挺讽刺。

    书没多少页,很快两三本拍完。我不习惯阅读古籍,看得磕磕绊绊,正心底默默读着,方颢铭却突然停了拍照动作,翻出两本前后对照翻看。沉默一阵后,才放下手机主动开口解释。

    后头几本是村志的抄本,里头提到这地方以前是个茔庄,也就是守坟村。这种村子过去是由守陵人家族发展而来,自古就有用逝者做肉身佛的习俗。我和林官收到的那尊肉身佛,大概率也与这段历史有关系。

    但有一点我还是不解,这肉身佛内里大多保留着过往的筋肉,但我们收到那具可是全身化了骨,更像是某种古怪的自然造物。

    方颢铭也不急,沉吟不语一阵后,突然问我有没有听说过“锁骨菩萨”。这我只是略有耳闻,不了解其中关联,他苦笑着作了解释。

    传闻一位妓女死后,被人发现全身锁骨如黄金,骨节之间勾连。而佛有32异象,其中一项正是锁骨勾连。因此民众将此女供上神坛,称之为锁骨菩萨,也就是佛妓菩萨。

    林官收到的那尊佛像可能有天生的骨化症,作为一种极其罕见的疾病,骨化症会将血肉筋骨皆变成骨质,人的关节被增生物锁死,直至无法动弹、窒息。这人大概率也是因此症状而被误认为是成佛的征兆,随之被当作了所谓的锁骨菩萨,供在神坛之上。

    我听完大为震撼,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接话。方颢铭却不怎么意外,或许在他看来,这都是算不上太过稀奇的事。

    我忍不住觉得有些发冷,房中并无炉火,我搂紧外衣,觉得昏昏欲睡,又逼着自己强打起精神。看着方颢铭简单收了东西起身出门,我随即跟上,唯恐被落下。

    今晚月光很好,外头树影斑驳,随风投在斑驳的院墙上,看来倒像是在看一场古怪的无声电影,光影陆离,梦幻又疏离,不真实。

    院外头那些人影依旧矗立着,不知疲倦。或许对他们来说,时间已经早已没有了实际的概念与意义。

    我默默感叹着,突然间脑中过电般闪过一个疑问。如果说骨化症是个体疾病,那为何这种症状最终蔓延到了整个村庄?我打了个哆嗦,抬头对上了方颢铭的双眼。

    “这不是瘟疫,至少最开始不是。”他猜到了我的想法,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当疾病成为一门营生的时候,就不是个人能轻易停下来的了。”

    这话说得我一头雾水,他便问我有没有听过“请佛”这一事。村志中记载到,此地过往以塑佛出名,不少外来者不远千里,只为请一尊佛像供奉。

    但是千里迢迢奔赴深山,这请回的佛像定有它特殊之处,说白了,这是尊“活佛”。

    见我表情惊诧,他也没停,说这活佛一般指的是活佛转世,是活着的人,但这里指的怕是“活过”的佛。

    不知谁人发现了第一个拥有了“锁子骨相”的病人,于是便有了所谓的神佛附身这一说法,闻名前来请佛的人越多,村中转世的锁骨相“活佛”自然也就越来越多。

    按照他的推测,这些村民大多是在短时间内死亡的,因此才留下了如同庞贝古城般姿态各异的遗骨。而这种情况,只可能是有人拥有了改造骨骼的能力,因而刻意推进了这种疾病的状况。

    有人在刻意制作这些骨化的“佛”。

    有人拥有和我们类似的能力。

    而且那人很可能在制造完这山中的灾难后,带着那些活棺一直存在至今。

    鸡皮疙瘩几乎是瞬间爬满了我的皮肤,恐慌与不安在内心中膨胀。我下意识咬住指甲,克制住牙齿间的颤抖。

    林官,你到底在哪里?

    突然,一阵尖锐的嚎叫声划破夜空,像是动物,有像是人类的哀鸣。院墙光影闪烁,四周再次沉入一片死寂之中。

    有什么东西醒过来了。

    我和方颢铭一同起身防守,抓紧身边的武器。等了会不见有动静,方颢铭带头快步出了院子,此时夜已深,月光退下去了,所见之处皆暗沉。

    我耳尖听到有木质建筑受挤压的咯吱声,扬起手电在眼前划出一道光,只见在屋子不远处的山壁上,还藏着一处巨大的洞口,深入山体之中。这或许是个矿洞,洞壁却又贴着建造了一层又一层的木质飞檐斗拱,构件之间凌乱叠放,意外生出些美感,就好像一座古塔生生被嵌进了这洞穴中,只留下两扇木质大门敞着,露出里头一片吞噬万物的黑暗,邀请迷途之人进入。

    “是神堂。”方颢铭不动神色,眼神却愈发狠戾。“那东西就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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