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军中郎将吴景、丹阳都尉孙贲,领兵众归寿春,与左将军袁术告捷——前扬州刺史刘繇已逃奔豫章,臣将领兵西逐之。”

    “将军!此举万万不可!我军方入江东尚未稳固,此时若遣将分兵,无异自断臂膀!”

    “正如张公所言,孤如今地位未固,而袁术疑心深重,尤需屈之麾下。建威校尉周瑜听令,领兵八百还镇丹阳;余下众部,随孤南下攻破会稽。”

    “将军!”

    初春的雨水沿黛色瓦槽与雕花屋檐泠泠滴落,堂内涛涛争论不休,隔着院墙都能感到沉重又难以言喻的压抑。

    洞门旁有位姑娘依依垂首,一袭淡橘色的单饶曲裾似袅袅夕时斜晖,可她灰蒙蒙的瞳孔在烟雨胧胧中黯淡无色,一双丹凤眼在润莹的脸庞中,宛如一幅清冷如霜的画,右眼角的一颗泪痣,犹似画中的寂寂孤鸟。

    簌簌春寒冷风拂过,摇落院墙角落里绿白如瓷的梅花瓣,飘飞她额前鬓边芜乱的发丝,十二岁的她,眉目间竟隐隐流泛着万缕愁思。

    “哒……哒……哒……”

    清脆响亮富有节奏的的木杖击地之声从姑娘身旁传来。

    她看见一位十五来岁的青衫少年拄着紫棠木杖朝她缓缓而来,朝堂内小心翼翼而去。

    一双剑眉似青山之峰,下唇厚润,脸庞清俊,应是个极俊朗的少年。

    只是,有一尺缁色绢纱蒙在他的双目前,烟雨朦胧中,细腻半湿的绢纱遮不住他柔和的面庞轮廓。

    他手中木杖的握柄处雕琢弯嘴长尾的雄鸠,鸠身通体刻饰羽毛,栩栩如生。鸠杖被用在身前探路,左右各探一下,再往前探两下,就这么慢慢地试探、慢慢地朝正堂走近。

    拄有鸠杖,蒙眼障光,似是并没有注意到有位姑娘等候在洞门旁。

    “传闻孙家二公子自幼身染眼疾而失明,想必便是他。”姑娘心下分析,眸中却不禁生了三分哀惋之意,她的目光不知觉地随少年看去。

    堂内气氛沉重得似连亘高山压住云层,没有过多的争辩、没有过多的豪言,堂内每一位将臣,心下所想,皆是如何立足。

    一月前,殄寇将军孙策在长江岸大败扬州刺史刘繇,入据吴郡曲阿。孙策名义上目前坐拥吴郡,但暗有周家以丹阳郡依附孙策,实际掌权为两郡。

    不过,虽是明面上无限风光,实际上却受制于左将军袁术,只要袁术诏令一下,丹阳郡、吴郡之主,便可旦夕易换。

    “抱歉,我来迟了。”忽闻一声清朗柔和的打趣声,少年抬脚迈向门槛。

    但下一瞬,少年似是低估了门槛的高度,被绊得趔趄一下,险些摔倒,幸得周瑜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少年的臂膀,稳稳扶住。堂内扬起浅浅飞尘,霎时与阳光融合成一束绚烂的流光画,微尘浮动着、逐跃着,宛如生命不息般沉浮。

    座下哗然一片,孙策快步走下堂来,周瑜将少年的手转交到孙策手中便慢慢坐回去。少年似是还未站稳,便单膝而跪,将袖中卷轴取来双手呈上:“请将军过目。”

    孙策一手扶住孙权,一手将卷轴悬空落开,阅览后不禁展眉舒心,回眸睥睨堂内,阔达而笑:“此为孤之二弟,名权,字仲谋。虽目不能明,然耳听八方、谋略四海,为孤臂膀,众将不可轻待。”

    众臣开始窃窃私语,之前只是听闻孙策有弟弟身有残疾,今日乃首次相见。甚至身为孙权堂兄的孙贲,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堂弟。

    孙权默然驻足,如今已是正式踏入孙策权力之中,只愿多为兄长分忧。

    约莫半个时辰后,细雨初歇,堂内诸臣将有序退离,嘈嘈杂杂,或长声叹息,或沉默不语。庭院回归清幽冷静,檐角的雨水滴落的节奏倏而放缓。

    “舅舅……”

    除孙策外,堂内只余吴景、周瑜,还有行动不变的孙权没有离开。见吴景眉头紧锁,孙策心里也不甚好受。此番让吴景和孙贲去寿春,无异于让他两人成为质子,如此屈辱,大丈夫所不能忍!

    吴景慈祥的目光落在孙权身上,柔声问:“仲谋,眼睛可好些?”半年前吴景从医者华佗处求得一方药笺,祈求为孙权眼睛一治,只是这半年忙于征战,未能关心孙权而今病情如何。

    “多谢舅舅,我……”孙权眼旁的缁色绢纱似被搐动,嘴角却难再多说一字,看来,药方并未太大作用。

    “天下名医诸多,此去淮南寿春,我再寻寻,仲谋莫要过于忧心。”吴景含笑安慰,却快速撤离大堂,再说下去,恐怕他再难控制情绪。

    孙权沉默地扶着案几缓缓起身,拱手作辞,不言一语。

    他出生时便有这般眼疾,孙氏族老甚至要将他溺死,父亲在外征战,母亲尚虚弱,幸有舅舅吴景带着七岁的小孙策拼命将他救了下来。不到两年后,三弟出生,从此孙氏族中眼里,只有健康可爱的三弟孙俨,提及他时,只道是瞎子老二罢了。

    “舅舅,此去定要平安。”孙权心中默默祈祷。

    周瑜扶额思忖,问:“伯符是特意将他接来参战?”

    “没错。”孙策答。

    “这是好事。只是,太过危险。”周瑜沉声长叹,那年孙策带家人迁居舒县,他一眼便注意到那个蒙着眼睛的瞎孩子,乖巧懂事地自己坐在一旁,不哭不闹,相较闹事好斗的弟弟们,已是非常成熟。

    孙策坐到周瑜案几旁,掀眸凝视这位彬彬玉质姿容俊美的儒将:“袁术势力蛰伏于丹阳已久,公瑾此去丹阳,危险与否?”

    周瑜将羽扇搁置案上,思度片刻:“我与他不同,他不该卷入此番权势漩涡。”

    “他若怕,便不是我孙策的弟弟。”孙策的目光十分坚毅,他明白周瑜是担心自己弟弟,只是,周瑜并不知道孙权眼疾的具体情况,如此想法,他也理解。

    孙权行动缓慢,方踏出门槛,便听见堂内二人这番交谈,不由地驻足沉思。

    堂内周瑜微有叹息,却也察觉到孙策眸中异常坚信的目光,倒是自笑两声,不必多忧,便将话题一转:“伯符,我此番远去丹阳,有一义妹想请你庇护。”

    “此番小事何由得‘请’之一字。”孙策含笑将手搭在周瑜肩上。

    周瑜拨动弦琴,宫商之音绕梁韵远。

    此前一直等候在垂花洞门旁的姑娘闻声而至,轻步浅移,端庄婀娜。她跨过门槛,娴雅地躬身见礼,道:“步练师拜见孙将军。”

    堂内将军俊美神姿,步练师印象很深。

    六年前,孙策一家搬至庐江舒县与周郎同住,与周瑜一同拜学父亲门下。那时的孙策霸道傲然,性子比之现在暴躁许多,数年不见,竟已是凛凛江东之主。

    她的声色柔婉曼曼,孙权顿时一惊,步练师,是庐江舒县城西的步家女儿?!

    “是她……”孙权恍一回眸,步下台阶时却一脚踩空,扭倒在台阶底,鸠杖翻滚落到平地,与台阶磕磕碰碰的声律却久绕于耳。

    回想起周遭没有奴仆,步练师躬身退步,先到堂外将孙权搀扶起来,又细细检查他的脚踝有无扭伤。

    堂内孙策早已站起身,却止住步伐,稍稍放心了些,目光仍停留在堂外,问周瑜:“是步练师?她为何会在江东?”

    周瑜蹙眉叹道:“半月前,我在京口江岸救下重伤昏迷的练师,时至今日大病方好。听说,步氏已被灭全族,活者皆四散奔逃,不知生死。看来,江北战乱动荡,比我们所知的,更为惨烈。”

    战乱、割据,如今的世道,无道。孙策侧眸相顾周郎,在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内心一样的憧憬与志向——海晏河清。

    步练师将孙权扶到石倚处歇息才回堂内,又取下腰间黛色如意纹锦囊,躬身呈给孙策。“父亲留有书函,将军请过目。”

    说罢,步练师眼角的余光与周瑜的目光对视一瞬,便退离堂内。

    如意纹绣工精绝,孙策一眼便瞧出,这是步修先生的随身之物。江北如今战乱不休,白骨露野民不聊生,若有一丝可能,步修父子怎会让练师一个弱女子渡江跋涉来找孙策?

    孙策打开锦囊拿出书信,一头雾水,问周瑜:“此信,你看过了?”

    “嗯。”

    既然看过了,为何不亲口说?绕这么一圈,很是奇怪。孙策抱着满腹疑问打开书信细细默读,读完的瞬间,却立刻将信收叠好。

    孙策面容异常凝重,沉默了足足一刻钟。

    “伯符……”公瑾正欲开口,却被孙策打断。

    “公瑾!此物定须焚毁。”孙策虽迟疑信中内容恐是步修先生绝笔之言,若焚毁,会伤了练师的心。可,信中所言“帝起东南”“孙氏”,句句逆语,留下来定将惹祸上身。

    “伯符,来日之路迢迢,可愿共赴。”周瑜没有接孙策的话,而是就信中之语一探孙策的心,若孙策无心,他一人又如何能做成。但他相信,孙策会愿。

    两汉已四百年天子,孙策从未想过帝业之事,可锦囊上的血腥味将他生生刺醒。破虏将军战死时孙策崩溃至极,步修先生破禁为他卜卦,为他指明投靠袁术是破局关键,尽管孙策无比恶心袁术,还是去袁术麾下虚与委蛇、斡旋卖命,时至今日终得入据吴郡,不必留在袁术独权掌控的地盘卑微求生。

    江北战乱离苦,纵是遗世独立清醒如先生,竟也落得下落不明的结局。孙策紧咬后槽牙,粗糙的掌心握住周瑜白皙的手,答:“愿。”

    周瑜一笑朗然:“君子一诺,此生不改!”

    孙策将书信焚毁在铜炉中,沉声叹道:“至于练师,先生之女,你之义妹,我自会竭力庇护她。公瑾放心。”

    周瑜点点头,轻抚琴弦,道:“昔年先生曾授我御鸟之术,只要练师在此,便可以鸟传音,往来联系,无人可解密。”

    琴音奏罢,檐角飞来一只白头鸟儿,在堂内叽叽喳喳地飞旋,最终飞出堂去。

    孙策执笔写下诏令,遣一队人马渡江北上,一寻步修先生及其子步翾的下落。步修一脉如此厉害,却也落得随族灭而逃亡,可叹可惋……

    庭院中,白头鹎飞落到步练师指尖上,又围绕着练师盘桓沉浮,她便已明了,周瑜已安排好他离去丹阳之后的事,从此她需在孙氏麾下生活,直到周瑜彻底掌控丹阳、孙策彻底脱离袁术。

    “鸟鸣婉啭,依依缠绵。姑娘此刻,应有笑意?”孙权抬头仰望天空,静听鸟儿鸣啼,嘴角微微扬起。

    也许他的世界,只有声律。

    步练师挥手轻指,白头鹎旋落到孙权左肩旁,惊得孙权顿一侧头,似是有些手足无措,却还是努力地僵硬地抬起右手想要轻轻触碰肩上的这只可爱的鸣唱动听旋律的生灵。

    步练师见此,嘴角终于扬起了一丝弧度,“是啊,此刻,是有笑意。”

    不一会儿,鸟儿扑棱扑棱翅膀飞远,四周又恢复清幽静雅。

    孙权颔首作礼,用鸠杖探路准备回屋中,却因摔得不轻,脚疼得无法正常走路,一瘸一瘸地,柔弱弱将倒之样。

    “公子,我带你回屋?”步练师轻轻地扶住孙权的左手,她清脆灵动的声音,似这片隅天地再次充满生机与色彩。

    “……好。”孙权磕磕巴巴地回了这一字,却似用尽全身力气。

    步练师娴雅地随孙权踏入内院,往东边厢房慢慢行去。内院回廊九曲,亭台楼榭旁花色凄凄,初春尤寒,独有几朵梅花孤绽院墙,掩不住这里的冷清寂静。

    “我唤你练师可好?”孙权与练师并肩而行,仍也用鸠杖探路,却格外安心。只是练师没有多说一句话,倒是有些遗憾,他便自己找话题。

    “好。”练师答。

    “那,你唤我仲谋可好?”孙权又问。

    “好。仲谋。”

    凉风微微拂过,天边晕开浅淡的碧蓝色。游弋的蓝云将纷沓的树影掠过他们的脸庞,水榭旁,夜色已悄然降临。

    步练师骤然驻足,回望身后,孙权仍照常向前而行,含笑道:“住处就在前面,快到了。”

    步练师跟上孙权,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院内似有人影暗动。”

    孙权压低声音回答:“嗯。西南一人,西北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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